第296章 鹿鼎记(46)
正在这时,内里有人悄悄拍门。韦小宝晓得是小寺人送饭来,恐怕小郡主叫唤起来,轰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毛巾,绑住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叮咛小寺人:“我本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叮咛厨房马上做了送来。”小寺人应了自去。
小郡主又痛又痒,泪水又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这一来韦小宝可有些意兴索然,幸幸然的道:“本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
御厨房在瞬息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功力到家了。本来吴三桂在云南做平西王,固然放肆,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臣的节敬却丰富非常,远胜他省十倍,是以朝廷里帮他说好话的人实在很多。吴三桂进贡给天子的,除了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贵重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也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御厨房要在瞬息之间煮几味云南菜,并不难堪。
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伸开口来。韦小宝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说道:“这碗热汤我就如许倒将下来,把你的肚肠也烫得熟了!”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里取出,放开左手。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说了一个“哥”字,仓猝开口。
韦小宝将药粉放进药钵,拿到外房,却倒在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里,别的拿了一块绿豆糕、一块豌豆黄,再从一个广东月饼中挖了一块莲蓉,将药钵冲刷洁净,才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钵中舂烂,又加上两羹匙蜜糖,心念一动,再吐上两大口唾沫,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此中有无数灵丹灵药。”
当下弯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弹出,弹在小郡主腋下,说道:“这是弹棉花。”唱起儿歌:“拍拍拍,弹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宝塔。宝塔尖,突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头木脑、狗头狗脑,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脸是我刻花了的,就算答复原状,也不过和畴前普通,你也不见我的情。”拿起昨日在珠宝铺中所镶的帽子,将帽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手掌当中,问小郡主道:“这珠子如何?”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以后,你补得不好呢?”韦小宝道:“那我更加赔还,连叫你六声‘好mm’!”小郡主又红晕满脸,说道:“你此人很坏,我不来!”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在笑我是狗洞、烂砖头。”
韦小宝道:“点穴解穴,我原是特长好戏,只不过老子迩来事情太忙,这类小事,也没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如许解的?”说着在她腋下揉了几下。小郡主又是一阵奇痒,脸上微有喜色。
韦小宝见竟然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不堪欢乐,对沐王府的仇恨之心顿时消去了大半,说道:“我肚子饿了,想来你也不饱,我先给你些东西吃。”他原是馋嘴之人,既为尚膳监的头儿,部属众监拍他马屁,每日叮咛厨房送来各种百般的新奇细点。他每天在街上闲游,贩子中诸般饼饵糖食,也是见到就买,是以上屋里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散食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头有几十万两银子,生来又是个胡乱费钱之人,岂有不大买零食之理?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脸上不由透暴露惊骇之极的神采。韦小宝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开你穴道。”伸手到她左腋下轻搔几下。
韦小宝用筷子夹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伸开嘴来!”小郡主牙齿咬实,紧紧闭嘴。韦小宝将火腿在她嘴唇上擦来擦去,擦得满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闭着嘴摇了点头。韦小宝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热汤,恶狠狠的道:“这碗汤烫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汤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渐渐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韦小宝吃了几筷虾仁,吃了一块肴肉,大赞:“味道真好!”见小郡主始终无动于衷,便放下筷子,策画如何才气令她向本身讨吃。
本来他伸指乱弹,都弹在小郡主腋下“渊腋穴”上。渊腋穴属足少阳胆经,在腋下三寸之处。头部诸穴如丝竹空、阳白、临泣等均属此经脉。他在渊腋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弹,手劲固然不敷,但搞得久了,小郡主头部诸穴齐活,说话便无窒滞。
拍打不成,便改而为抓,抓亦不可,只得改而为扭。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韦小宝这时倒不是故意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穴道,本身额头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说道:“我连第八流的伎俩也用出来了,却还是耗子拉王八,全不管用,莫非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老子是大有成分、大有来源之人,第九流武功是决不肯使的。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妈的烂木头,木头木脑,木知木觉。我跟你说,我现在不顾本身成分,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尝尝。”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声音清脆柔滑,带着柔嫩的云南口音,当真说不出的好听。韦小宝逼紧了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说着哈哈大笑。
韦小宝大喜,纵身跃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说呢,本来沐王府的小丫头公然是第九流的,非用第九流武功对于不成。”
他将糕点拿了出来,说道:“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尝尝。”小郡主摇了点头。
韦小宝咕哝道:“如许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折八扣下来,另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心中在这个‘好’字上面接上些甚么,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韦小宝道:“那两个甚么字?是乌龟么?是小贼吗?”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比方。”翻开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个药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药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考,调配药粉。
小郡主本就饿了,见到这几味道地的故乡菜,忍不住心动,只是她给韦小宝实在欺负得狠了,不肯就此屈就,拿定了主张:“不管这小恶人如何诱我,我老是不吃。”
小郡主闭上眼睛,悄悄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音稍稍差着半点,可再也听不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韦小宝见她发慌,对劲洋洋,只觉昨日杨柳胡同中所受窘辱现在都出了气、报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东指西指。小郡主冒死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谨慎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过了未几时,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纤细汗珠渗了出来。幸亏韦小宝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恰是解开穴道的地点,忙连眨三下眼睛,心中一宽,舒了口长气。
韦小宝道:“叫一句‘好哥哥’,有甚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亲亲老公’。你再不叫,我的代价也可越开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本身叫甚么老公、老公的,结结巴巴的道:“我先叫一个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上面……上面两个字。”韦小宝叹了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还价还价,先给钱后给钱都是一样。那你叫罢!”
他说一句,弹一下,连弹十几下,唱到“太”字时,小郡主俄然“噢”的一声,哭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小寺人又送饭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这过桥米线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实在是挺热的。这宣威火腿是用蜜饯莲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是云南的玄色大头菜。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不是鲜鱼,仍非常宝贵,用云南红花油炒的。壶里泡的是云南普洱茶。厨子说,云南的名菜锅炉鸡要两个多时候才煮得好,只好早晨再给桂公公你白叟家送来。”韦小宝点点头,待小寺人去后,将菜肴搬入房中。
韦小宝道:“那又用得着哭个不休的?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把你面庞儿补好,把小乌龟刮去,一点陈迹不留。”小郡主脸上一红,道:“如何刮得去?再这么一刮,我的脸还成甚么模样?”韦小宝道:“我有灵丹灵药,第一流的豪杰豪杰,那是难修补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面庞儿,可真轻易不过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人。”韦小宝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红着脸摇点头。
韦小宝心道:“本来你觉得我真的在你脸上刻了一只乌龟。”浅笑道:“你的脸固然划花了,但这只小乌龟画得挺美,你走到街上,包管大家喝采喝采!”小郡主哭道:“丢脸死了,我……我宁肯死了。”韦小宝道:“唉,如许标致的小乌龟,你竟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么多心机,在你脸上雕花了。”
韦小宝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我们分开来叫。你先叫我一声‘好哥哥’,待我补好以后,你叫第二声。我用镜子给你照过,公然一点疤痕也没有,你非常对劲了,再叫第三声。说不定你高兴得很,连续叫上十声。”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说叫三声,如何又加?”韦小宝浅笑道:“好,三声就是三声,那你快叫罢!”小郡主嘴唇动了几下,老是叫不出口。
韦小宝见她娇羞的模样,不由有些心动,说道:“小乌龟新刻不久,修补是很轻易的。时候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如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将来悔怨。”小郡主虽将信将疑,老是瞻仰一试,倘若真如他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那仍然丢脸之极,当下胀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可不是骗我?”韦小宝道:“我骗你干甚么?你越叫得早,我越早脱手,你的面庞儿越修补得好,乖乖的快叫罢!”
韦小宝笑道:“很好,算你有知己,那我给你修补面庞之时,便得用出最妙手腕。请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代价,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腕,倘若代价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岂不丢脸之极?”
韦小宝道:“咦,第二流的伎俩也不可,莫非你是第三等的小丫头?没体例,只得用第三流的伎俩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一阵,仍不见效。
韦小宝道:“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伎俩。上乘伎俩,用在上等人身上,这才管用。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伎俩用在你身上,竟半点动静也没有。好,我用第二流的伎俩尝尝。”伸手指在她腋下力戳几下。
小郡主又摇了点头。韦小宝接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老是点头。这一来韦小宝可气往上冲,骂道:“臭花娘,你嘴巴如许刁,这个不吃,阿谁不吃,到底要吃甚么?”小郡主道:“我……我甚么都不吃……”只说了这句话,抽抽泣噎的又哭了起来。韦小宝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宁肯饿死。”韦小宝道:“我才不信你宁肯饿死。”
小郡主本来只信得三分,目睹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
韦小宝拿起另一只盒子,翻开盒盖,说道:“这是北都城里着名的点心豌豆黄,你们云南必然没有的,吃一块罢!”小郡主又摇了点头。韦小宝要矫饰产业,将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东西多未几?就算你是王府郡主,多数也向来没吃过这么多点心。你如不爱吃甜食,就尝尝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连皇上都爱吃,你试了一块,包你爱吃。”
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工夫。武功极有根柢之人,经明师指导,尚须数年好学苦练,方始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精确,手指上又须有刚柔并济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韦小宝既无内功,点穴解穴之法又从没练过,这么乱搞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
小郡主晓得过桥米线的汤一半倒是油,比平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给他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的脸,我……我不要活了,如许丑怪……”
韦小宝道:“哈哈,公然在这里,老子也不是不知,但记心不好,一时俄然忘了。”心想:“解开她穴道以后,不知她武功如何,这小丫头若脱手打人,倒也费事。”转过身来,拿过两根腰带,先将她双脚紧紧绑住,又将她双手反缚到椅子背后绑好。
韦小宝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开了,坐在她劈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牛肉,这是糟溜鱼片,这是蒜泥白切肉,另有镇江肴肉,清炒虾仁,这一碗口蘑鸡脚汤,当真鲜美非常。鲜啊,鲜啊!”他舀汤来喝,用心哒哒有声,偷眼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的流下,没半分馋意。
小郡主道:“雕甚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韦小宝道:“你明显姓沐,如何不是木头?”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沐,又不是木头的木。”韦小宝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分歧,说道:“木头浸在水里,不过是一块烂木头罢了。”小郡主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点头道:“嗯,本来你只吃臭鱼、臭肉。”小郡主道:“你就爱瞎扯。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小郡主奇痒难当,偏生没法转动,一张小脸胀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