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鹿鼎记(16)
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深思:“这里又是大厅,又是花圃,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甚么处所。”只好乱闯乱走,不时撞到和他普通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地点。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宝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呼一声冲出去,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脱,我便可大嚼一顿了。”又想:“刚才真笨,该当把几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这里又不是丽春院,莫非短了甚么,就定是把帐算在我头上?”
正吃得鼓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浮泛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内里仿佛装着米麦或是沙土,别的便只面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即钻入桌底。
那男孩见他俄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但听他说来陪本身玩,顿时脸现忧色,道:“好,你上来!”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目睹屋内无人,便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悄悄喝采。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倡寮中接待嫖客,点心也做得非常讲求。韦小宝常常先嫖客之尝而尝,固然老鸨龟奴吵架,他还是偷吃不误。现在所吃的这块糕,明显比倡寮中的细点更精美很多,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数是北都城里的第一大倡寮。”
韦小宝打赌之时,十次中倒有九主要作弊哄人,但对赌友却极其豪放。他平时给人唾骂殴打,没人瞧他得起,但如有人输光了,他必乞贷给此人,那人天然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平生偶有机遇充一次豪杰,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归正这钱也决不是他本身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马,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甚么东西,韦小宝猎奇心起,探头张望,只见那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他打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伎俩,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交的满人普通。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甚么好玩?我来跟你玩。”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打赌,向来不肯乞贷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感觉钱从己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欢畅,连拍他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韦小宝道:“是。”心想:“本来是归去跟老乌龟用饭,现在不逃,更待何时?”
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本身真脸孔,再加讳饰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出去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家来,笑道:“好啊,本来你不时到这里偷食。”韦小宝道:“不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很有好感。
总算他记得茅十八的经验,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并非冒死,甚么拗手指、拉辫子、咬咽喉、抓眸子、扯耳朵、捏阴囊等等特长的成名绝技,倒也一项没使。这么一来,那就难以取胜,扭打几次合,韦小宝终究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历极丰,晓得一碗一碟当中不能多取,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后,又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便吃。韦小宝不肯伏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量也不小于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顾忌的放入口中。
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明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你不是我敌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不平气,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高低,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打赌,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我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里再打过。”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这“驷马难追”的“驷”他老是记不住,只得随口含混带过。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说着出屋而去。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大家下注垂垂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农户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起码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马。农户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本身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豪杰。”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恰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大呼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等闲易的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恰比如“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明天手气倒好。”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批示。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不住活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别人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甚么点子,非用上乘伎俩不成,非平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掌控,对于水银骰子,掌控便只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博得一两把,几个时候赌将下来,天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妙手,则能肆意投掷平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涓滴不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注水银的骰子,这等工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赶上过,就算赶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第四回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边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俄然一阵食品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悄悄排闼,探头张望。
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里,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虽在狱中,也要逃狱赴约,虽身受重伤,仍誓取信约,在得胜山劣等待两位妙手,这等气势,当真令人佩服。他听平话先生说豪杰故事,听很多了,不时胡想本身也是个大豪杰、大豪杰,既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因而顺着原路,渐渐觅到刚才打赌之处。先前向着右首走,乃至越走越远,此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模糊记得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起寻去,终究回到海老公的居处。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博得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收支都甚小,谁也没加留意。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交,但是手脚挺矫捷,我竟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我们再打一会尝尝。”小玄子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发展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横脚钩扫。韦小宝摔将下来,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颠仆。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究两人相互扭住,呼呼喘气,俄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觉如此扭打非常好玩,渐渐放开了手。
韦小宝左足钩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下,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劲便即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头颈。那男孩使出摔比武法,抓住了韦小宝后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转动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
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顿时大为放心。
韦小宝扑将畴昔,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手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跃起家来,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韦小宝一闪,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与七名大汉相斗的伎俩,俄然左手出拳,击向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恰好打中。
小玄子仿佛会一些摔交之技,年纪和力量又都大过韦小宝,不过韦小宝在扬州贩子间身经百战,与大地痞、小恶棍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场架,扭打的经历远比小玄子丰富。
余人按序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半途,换了出来,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来。掷假骰子的伎俩当然极其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更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普通,先得引开旁人重视,比方俄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世人目光都去瞧凳子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不过如果妙手,自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劣等伎俩,凡是是在手腕间埋没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揣入怀中,这门本领韦小宝却没学会。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么?”
农户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非常赞成,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明天不如何吝啬啦!”
那男孩一怔,眼中暴露喜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遁藏,那男孩手肘陡出,撞正在他腰里。韦小宝大呼一声,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两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后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猛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啪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俄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世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当即停止,仓促将筹马换成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归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那男孩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游移,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阿谁公公部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意,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目睹大家纷繁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出去。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当是个和本身差未几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沫去浸湿烧饼,待浸软了吞咽。
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男人,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颤栗,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意他的手势,顿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贰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韦小宝大怒,翻滚畴昔,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用力拖沓,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恰好压在韦小宝身上。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当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后颈。韦小宝呼吸不畅,冒死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究翻到了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别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
他见入局的敌手满是羊牯,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伤害,且不忙换骰子。他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兑了筹马,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以作掉换骰子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惹人狐疑。”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天然是给吃了。
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双腿,钻到他身后,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用力一扯,韦小宝抬头便倒。那男孩扑上去扠住他头颈,喝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边用饭去?”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未几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本身兄弟,打甚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归去,海老公等你用饭呢。”
他越走越远,心下垂垂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边去再说。”但是现在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丢失了途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不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归正不识,也没去看。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老公沉声道:“好你个屁!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