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鹿鼎记(15)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拍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动听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小我,都是普通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
只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猜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别的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非常高耸,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内里叫了起来:“你干么还不小便?”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领极差,我如果掷甚么有甚么,定会引发老乌龟的狐疑。”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以后叹了口气。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阁房翻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公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喝彩,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喝彩。本来碰到的不但是老朋友,并且是最最密切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动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地点,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脱,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披上新衣。
海老公道:“掷成了甚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尝尝。”
海老公仿佛非常打动,伸手悄悄摸了摸他头,说道:“阿谁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贵重,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一起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到处天井花圃。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目睹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平生当中,那边见过这等都丽豪华的大屋?心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标致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如不坐满百来个女人,却也不像样。”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神,须得想个甚么体例,才气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约莫一个多时候,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摊黄水。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当中,半晌之间也教他化得骸骨无存。”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内心惊骇。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整胡涂了。”说到厥后,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地点,只怕单是这件事便暴露了马脚,心中焦急,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小我又打甚么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目睹窗纸渐明,天已拂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消忧愁。”
但是海老公不竭咳嗽,不竭唉声感喟,却老是不肯昏倒。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阁房,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暴露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男人,低声问道:“你如何啦?”
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好久,老是没长进。”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公然六粒骰子当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明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打赌?你一小我在这里,没人奉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噜苏,限你十把当中,掷一只‘天’出来。”
一人说道:“小桂子,本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呸!甚么偷不偷、输不输的?刺耳得紧!”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漫骂一起,但发觉本身说话的调子跟他们太不像,骂人更易暴露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意学他们的说话。
海老公俄然怒道:“你在干甚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本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边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边都不晓得。”
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取过本身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本身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本身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应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色彩各不不异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如何明天甚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体贴之情,实在热切。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允日待你如何?”韦小宝半点也不晓得海老公允日待小桂子如何,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要你一小我照顾我,你会不会分开公公,不……不睬我了?”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带他出去的那男人拿着筹马,神采有些游移。中间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如何样?”韦小宝心想:“最好不要人家留意本身,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因而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收回又酸又焦的臭气,目睹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碰到黄水,便即收回烟雾,渐渐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但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如何了?”韦小宝道:“没见甚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当中。海老公道:“你明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分歧了。”
海老公又在内里叫:“小桂子,你……你在干甚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
韦小宝抽抽泣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甚么处所,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本来并未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晓得,老乌龟定要大起狐疑。”除下了锁,翻开箱子,见箱中多数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洁净,这气味不太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到阁房,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莫非你没瞧见?”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难受,唉,固然每次只吃一点点,但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究……终究眼睛出了弊端。”韦小宝心中一宽:“故乡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时,积了下来,这才发作。”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餐,便跟他们打赌去。”韦小宝大为奇特,猜想这是反话,便道:“打赌?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本身去玩?”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叮咛么?”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脱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阿谁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如何办?”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此人头小额尖,神采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了。本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明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以后,见大家正鄙人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马。他拿出一只元宝,买了五十枚五钱银子的筹马。
韦小宝走到外堂,承诺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罢。”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蓦地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凹凸:“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
海老公骂道:“不顶用的东西,传闻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里吗?”
当时掷骰子打赌,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则须掷成四粒不异,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注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注水银骰子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很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悄悄一拨,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鼓掌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他走到阁房,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处所,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内里问道:“小……桂子,你……你干甚么?”韦小宝道:“没……没甚么!”伸脱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扑灭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即扑灭一根,插上烛台。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思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闻声。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企图,只得含混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叮咛,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好这件事,比甚么都强。你再掷一把尝尝。”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
韦小宝刚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打赌,原是他平生最爱好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贩子之间,大家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现在惊魂略定,俄然能去打赌,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可贵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甫出天国,便上天国,就算赌完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脱了。只不知敌手是谁,上那边去赌,倘若一一扣问,立时便暴露了马脚,那但是个大大的困难。
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公摸清楚以后,非常欢畅,道:“有些长进啦,去尝尝手气罢。明天带五十……五十两银子去。”
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阁房,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翻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张白纸,倒了少量药末出来,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韦小宝忙道:“天然半点不假。”答复得毫不犹疑,并且语气诚心,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打动不成。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消担心。”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狐疑?不然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短长,恐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出去。倘若用力翻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数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我们屋中杀了人,给人晓得了,查问起来,噜苏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阁房,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韦小宝传闻是掷骰子,精力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平话,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打赌,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妙手,只不知骰子放在甚么处所,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甚么处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