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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简体新版)》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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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飞狐外传(45)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另有一些杂物,白天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保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没扯谎话,非常欢乐,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哄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内里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恰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出来。

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故乡,道:“他们承诺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类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明白,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我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女人啊。”

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熄了蜡烛。”将团扇交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聆听声气。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入岩孔。

程灵素抬开端来,淡淡的道:“甚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模样!”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姊……并不过杀不成的过恶,请你给他们留一条改过改过的门路。”程灵素道:“是啊,我师父原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见不到我师父了,不然你们一老一少,必然挺说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问道:“这毒烟……这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本来我们胡大侠在大发慈悲啦。我是要救人道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甚来,微微一笑,神采非常娇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本身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镇静。

程灵素道:“二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仇家,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经心机,总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出来。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小我,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倒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向不知,直到你和钟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斐道:“是了,我和钟大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

稍待半晌,两人前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佳耦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采立时转为忧色,知她既肯脱手相救,独生爱子便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家来,沉默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显是中了她毒手,现在她却又来相救,向她伸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本身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那知师父偏疼,传给她的本领远赛过本身佳耦,接连受她禁止,竟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余地。

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种类,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斐浅笑道:“这花色彩鲜艳,非常都雅。”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都雅,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然非常丑恶,我会不会仍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和钟大哥的性命?”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甚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我们本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放手放开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抵挡,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地步,逼老子给你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你也有本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不会武功,但右臂打击之力多么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

那男人跟着二人,一言不发。程灵素折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甚么异状,返来坐在一块圆岩上,说道:“引了狼群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上面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我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本来如此。”

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跟着轻风,袅袅从洞中钻了出来。

黑暗中两人相对而坐。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可贵有谁给我甚么东西。”程灵素道:“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扑灭了灯笼,说道:“走吧!”

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暴露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口。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仿佛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

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抽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了这条缝!”所指之处,恰是刚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甚么启事,拿出铁锤铁凿,叮叮铛铛的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

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请你们把地步还了给王大叔,冲着小妹面子,今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类人也不会教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好,就如许。王大叔,你先归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

程灵素道:“我们把蓝花留在内里。”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悄悄嗅了一下,道:“胡大哥,如何你身上另有蓝花?别带出来。”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晓得。”

瞧了这般景象,胡斐对程灵素的手腕更是畏敬,但想到铁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那边另有活路?不由心生怜悯:“这淡淡轻烟本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堵塞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罢了。莫非我眼看着她干这等绝户灭门的暴虐行迳,竟不加禁止么?”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深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顿时熄了。胡斐悄悄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摺,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未几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很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甚么事,我总没做得妥贴,仿佛统统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老是失魂落魄的。”程灵素沉默不语。

胡斐偷眼瞧她神采,仿佛并没活力,不敢再说甚么,便跟从在后。

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王铁匠满脸忧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说道:“你这狗日的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要当宝贝般的藏起来。”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回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俭朴朴素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普通的忧色,心中一动,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悲剧。那日恶霸凤天南给本身制住,对钟阿四的叱骂无辞可对,但本身只离得半晌,钟阿四百口便尸横殿堂。姜铁山佳耦的奸滑残暴不在凤天南之下,一定会信守信誉,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跟你说句话。”王铁匠站定脚步,转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姜家伉俪不是好人。你从速卖了地步,别在这里再耽。他们手腕暴虐得紧。”

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死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推测有此景象,也不觉得异,奇特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人。此人赤裸着上身,背上伤痕累累,镬中水气不竭蒸升,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此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那句话,没推测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女人,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拯救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美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诚心,“嗯”了一声。

走完铁梯,是一条狭小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墙上挂著书画春联,厅中摆的是湘妃竹桌椅,陈列高雅。胡斐悄悄纳罕:“那姜铁山形貌卤莽,居处倒是这等地点,倒像是到了秀才相公家里。”程灵素毫不断留,一向走向掉队。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面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程灵素点点头,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来无药可解,须得常常服食树上所结栗子,才不受栗树气味的侵害。幸亏血矮栗毒性虽强,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四周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四周连草根也没半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今晚的鲁莽,不自禁悄悄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钟大哥死力防备,确非无因。”

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另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戴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慢慢熬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脱手,便报不了仇啦!”

程灵素在前带路,倒是向西南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走吧!”屋门翻开,出来一个男人,满身黑漆漆地,挑着一副担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那边还敢多问,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分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

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男人每人一丛,与胡斐二人跃过血矮栗。那男人不会武功,从树丛间挤了出来。到了铁铸的圆屋内里,程灵素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气。

程灵素见铁屋的裂缝已封了十之八九,屋中人已没法出来,向胡斐招招手。两人向东超出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各处都是大岩石。程灵素数着脚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灯笼一照,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碗口大小的洞窟,洞上又用一块岩石腾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烛扑灭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

此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甚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莫非我还瞧不出么?程女大家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领更加不消提啦。人家对你一片至心,这一辈子你可很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混承诺,说道:“再见啦。”

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出来,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道:“灵女人,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成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流派,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境地。”胡斐道:“那……那……”心中冲动,不知如何说话,一时说不下去了。

程灵素向那男人点点头。那男人放下担子,担子一端是个风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半晌,只见那男人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裂缝,一条条的浇去,竟是将铁屋上启闭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料来姜铁山和薛鹊便在屋中,想是顾忌程灵素短长,竟不敢出来反对。

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踩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矫健的胸脯微微起伏,公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七心海棠的花粉,老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小,因而加了一根硬柴,恐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佳耦极大的逼迫,本日程灵素蔓延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算大快民气。王铁匠打断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生性良善,感觉气也出了,虽当年本身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也就不为已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躬身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女人,本日你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小人难以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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