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无计长烟落日孤城闭
“启禀王爷!”几名晋王亲随躬身入内,手里各自捧着数只羽箭并一沓信笺,“入夜时分,士卒在城墙上发明了这些箭支,是从西北方向射来的。箭尾上绑有手札,还请两位王爷过目。”
“叔父且放宽解,您福泽深厚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卫悠在晋王下首稳稳坐定,语气波澜不惊。
本来气度不凡的宁城府衙也曾一度接受了大火燃烧,精雕细琢的青砖贴面遍及焦黑印迹。为了抵挡从天而降的火箭,墙壁和屋顶都被重新加固过,门窗也大多被湿木板封住,室内阴冷压抑,满盈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儿。
这话实在骗不得人,只怕连鬼都骗不了。宁城并非要塞,城墙年久失修,若不是晋王三卫浴血奋战,恐怕早已沦亡。就在明天早上,北门被火炮轰击得坍塌了一处庞大豁口,城破也就在这一两日风景了吧。
说话间,他将一柄短剑轻扣在了桌面上,剑鞘“唰”地弹开,暴露一小截寒光凛冽的剑身,寸寸杀机在叔侄二人间回旋流窜。
卫悠偶尔想到了甚么:“叔父可还记得,宣正元年你我随圣上微服出游,赴揽月山拜访恩师曾仓先生,行至山脚下鼓起跑马,有个毛头小鬼骑在书院围墙上看热烈,还哇啦哇啦地击掌喝采,那家伙便是沈家小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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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疮痍的大堂正中,孤零零架着一方朱漆翘头长桌,桌案上灯烛摇摆,酒气氤氲。影影绰绰间端坐着一名矗立男人,年约三十五六,凤目黑眸长眉入鬓,身披松黄色大氅,其上绣着彰显高贵身份的金丝盘龙。现在这华丽装束已糊满了血渍与炭灰,变得浑浊不堪,而男人好似对此浑然不觉,尽管端起酒杯在鼻下渐渐闲逛着,双眼微阖,恍如果未饮已醉了三分。
前去搬兵的死士接连几批突围而出,救兵还是是迟迟未到,一个血淋淋的本相盘桓在统统民气底——救兵不会来了,不管再支撑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他们的结局都不会有任何窜改。
“哦?”晋王挑起惺忪醉眼,正了正身形,猜疑着从亲顺手中接过信笺,只见上头一行小字:援兵已至,明日卯时鸣镝为号。
宣正五年玄月,宁城府覆盖在一片阴霾当中。
危急关头,外间俄然传来连续串仓促的脚步声,趁晋王分神的工夫,卫悠手臂一遮,将整杯酒悉数倒在了袍袖内,随后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轻拭嘴角装出一脸回味。
他又如何会不想杀掉晋王!就是晋王与当年还是齐王的先皇同谋,害得他父亲被废太子之位屡遭贬斥,最后不得已自戕身亡。如果父亲不死,小天子座下龙椅就该是他卫悠的!
但一想到再不消龟缩城内屈辱挨打,终究能够和叛军展开存亡对决了,他又止不住胸膛炽热血气荡漾,好吧,小猢狲就小猢狲,此次定要痛痛快快打一场……明日卯时,明日卯时,本王已经按捺不住了……
晋王轻抿了一口杯中酒,闭上眼细细品鉴着。连日来的饥饿与少眠使他描述肥胖,行动迟缓,连味觉也麻痹了,足有好一阵香气才从舌底出现来。这陈年的花雕公然不负盛名,闻之沁民气脾,饮后齿颊留甘,真可谓是一壶解遣全军醉,天下独步。
昨日侍从们在后堂墙角发明了一个鼠洞,便提了铲子挖将下去,企图寻到几颗残存的谷粒,不想机遇偶合下竟挖到了这坛子米酒。宅院的仆人姓刘,本籍绍兴,是洪光三年的进士,洪光六年赴宁城为官。遵循江南民风,这酒该是刘家小女儿满月时埋下的,直等有天女儿长大成人,嫁作了别人妇,便取出来宴请来宾,故而别名“女儿红”。可叹刘氏一门九口都在几天前的大火中丧生了,浓烟散去骸骨无存。
卫悠双手端起酒杯,却迟迟未放至唇边。方才晋王主动奉上短剑,背后也必有蹊跷,要么是在摸索本身是否有所防备,以便肯定脱手机会,要么是不想落人话柄说他冷血无情,是以让本身先露杀意,为他正法侄子找个冠冕堂皇的来由。那这酒……卫悠偷偷向大堂门口瞄去,本身的侍卫尉迟昇正守在那边,见自家主子景况凶恶,他脚步不自发迈出半寸,卫悠从速丢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尉迟昇又悄悄退了归去。
门板“吱呀呀”开启,脚步声轻得几不成闻,晋王不消昂首就晓得,本身等的人来了。
晋王将杯中酒斟满,眯起眼眸似笑非笑望着侄子:“无妨,无妨,宁城失守,叛军便可长驱直入紧逼北平,想我卫律一条命能抵得太小天子的半壁江山百姓万民,也算值了。只可惜……”他借由杯中酒水倒影打量着本身的面庞,“只可惜如此一颗好头颅,竟要落入那贱民顺天老儿之手,本王心实不甘!叛军围城三月人马交困,城破之日必然会屠城泄愤,伯龄啊,现现在本王就将这颗项上人头赠送你了,且拿去献降吧,一来可保你性命,二来可挽救城中百姓百姓。”
卫悠谨慎地查验了一番笔迹,笑着答道:“对方应是怕我们生疑,才用心如许写的。若我猜的不错,领兵前来的应当是沈老将军第五子沈思沈念卿,畴前在揽月书院他与我曾有过数载同窗之谊。”
等待已久的索命鬼差恐怕现在正同席而坐,连喘气声都清楚可闻,那股濒死之气愈发浓厚。
晋王捻着酒杯朗声笑道:“吉人天相?哈哈哈,恐怕是天怒人怨吧。当年我等兄弟七人跟随先父奋战疆场,打下这片斑斓江山,可惜还活着荣享繁华的只剩本王一人了。本王在晋原雄霸一方,小天子金銮殿上也坐得不平稳。现在宁城这里倒是个大好机会,对外能够迟延叛军脚步,对内能够撤除亲信大患,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呢。”
来自北方的近十万兵马齐聚城下,数百座堡垒首尾相连,将这方小小城池围堵得水泄不通。
晋王核阅着卫悠神采间的藐小窜改,眉梢微挑:“不知是哪一起援兵,竟敢直呼你堂堂郡王的表字。”
晋王自斟自饮着死人的酒,姿势安闲神情舒畅,仿佛此处并非岌岌可危的宁城衙署,而是他雕梁画栋的晋阳王府。功标青史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蝼蚁草芥躲不过战役铁蹄的踩踏,玉叶金柯一样逃不开手足间的残暴厮杀。嗟夫嗟夫,皇图霸业谈笑间,不堪人生一场醉。
街道两旁到处是废墟、焦土和瓦砾,断壁残垣间一片寂聊。暗巷里闲逛的人影儿好似鬼怪,迟缓而衰弱,走着走着,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轰然颠仆,魂飞魄散。生与死独一的辨别就只在那点儿残存的气味,但是它也在垂垂衰竭着,随时都能够间断。
但他不能去碰那柄剑,晋王老谋深算,必然在屏风与幔帐以后埋伏了人手,凡是本身闪现出半点异动,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帝王家每天都在上演着你死我活的决死搏杀,晋王能活到最后,天然有其过人之处,毫不成能像世人传说的那样只会沉湎美酒、流连男色。
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储粮的常平仓在一场火箭侵袭下焚毁殆尽,现在连角落里窃食而生的鼠类都几近绝迹了。骨瘦如柴的百姓们挣扎于饥饿与惊骇当中,走投无路,易子而食。每日都有人因为绝望结束掉本身的性命,而他杀者又很快成为了别人赖以保存的食品。
再展开第二封,第三封,内容大同小异。晋王心中先是一阵狂喜,旋即又警戒起来,援兵早不到晚不到,恰幸亏宁城即将被攻破的时候到,这是确有其事,还是仇敌在使狡计诱本身出城呢?他边思考边接连翻阅着,猛地眉峰一蹙,盯动手里信笺看了半天,转手递给卫悠:“伯龄,你来瞧。”
密如蚁群的叛军日夜轮番,对城门策动着连番猛攻。旗号蔽日,钲鼓如雷,箭支骤雨般倾泻而下,裹挟着熊熊燃烧的火球,钉射进树木、屋顶与墙壁当中,收回锵锵鸣响,灰尘碎屑崩落四溅。守城将士奋力击退了仇敌一次次冲锋,尸身和鲜血将护城河水感化成了刺目标绛红色。
卫悠正襟端坐,目不斜视,连言辞也是滴水不漏:“叔父那里话,您贵为我大周最显耀的王爷,自幼随太祖天子南征北讨,居功至伟,”他微微侧身朝着西南边向抱拳拱手,以示敬意,“今上圣明仁厚,天恩浩大,又岂会容不下本身的亲叔叔呢。”
立于堂下问安的谦虚青年姓卫,名悠,字伯龄,是晋王已故长兄的儿子,小天子亲封的襄怀郡王。卫悠一身半旧的靛蓝长袍,外罩墨色快意纹貂领披风,腰间佩着羊脂玉玦。他头颈低垂,面孔隐没在了暗影里,看不清神采。
晋王吊起眼梢一睨,朝侄子招了招手:“伯龄快来,陪本王饮一杯上路之前的践行酒吧,只可惜没有佐餐的小菜,孤负了此等佳酿。”
晋王如有所思地轻声反复了一遍:“沈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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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垂眸凝神了半晌,不觉苦笑。五年畴昔了,影象早已恍惚,只记得那小子约莫十2、三岁年纪,皮肤乌黑手脚苗条,在墙头上矫捷地窜来窜去,活像只未及驯化的野猴子。莫非说,本身贤明一世,竟要把性命交到那样一只没伸开的小猢狲手里?
固然晋王多次叮咛战时统统从简,不必过量繁文缛节,来人还是还是恭恭敬敬深施了一礼:“见过叔父,方才与阿昇巡查设防担搁了半晌,故而来迟了,还请叔父包涵。”
他们叔侄身陷重围,四周楚歌,所谓“上路”,也只剩鬼域一条路了吧。
此人恰是当今圣上的远亲叔父,先皇最小的胞弟——素以贪美酒、好男色闻名的晋王卫律。
虎魄色的酒液在杯中晃闲逛荡,出现一圈儿波纹,卫悠迟缓地伸手去接,脑海中却思路飞转。要晓得,澄彻的美酒也能够是索命的毒药,正如蛇蝎妖怪总喜好化身成美丽女子去吸人精血。别看晋王嘴上如何深明大义,他正值盛年又心高气傲,必不肯老诚恳实地忍辱赴死!此时宁城堪堪欲破,山穷水尽外无援兵,该当要搏命一战了。局势敌强我弱,不宜正面比武,有何良策可使敌手放松防备以后再行致命一击?天然非“苦肉计”莫属——如若晋王提着亲侄子的人头出城诈降,不信骗不到叛军的几分信赖。
这张纸上字句略有分歧,写着:伯龄,援兵已至,明日交兵且自保重。
早在叛军合围之前,晋王就曾派出几队马队别离赶往辽东都司、宜府卫与北平府乞助,但是三个月畴昔了,几处尽皆杳无音信。左军都督顾名璋是个几次小人,惯于阳奉阴违,危急关头置他于不顾也在预感当中。可驻守宜府卫的龙虎将军沈威向来忠义朴重,连沈老将军也拒不驰援,那恐怕只要一种能够了——小天子底子就是想借叛军之手置他这个重镇藩王于死地!
听了卫悠一席话,晋王哈哈大笑:“我受太祖天子所托,以亲王之尊戍守边陲重镇,死了能够博个忠贞之名,你只是代小天子颁赐外族路子此地,何必白白送命。”他取过一只空杯满上酒,递送到卫悠面前,亲厚当中带着三分虚情七分冒充,“莫叫这些个生存亡死的扫了酒兴,来,我们叔侄先饮一杯吧。”
卫悠淡淡瞄了一眼剑柄,脑海中电光火石意念飞转,他构思着本身如何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前,如何抽出利刃,又如何反手一挥直击晋王颈项,白光闪过,浓稠鲜血喷涌而出,人头咕噜噜落地,口眼大张,滚满了灰土秽物……想着想着,他不由嘴角轻抿冁但是笑,这笑容端的是温润可亲,慷慨大义:“侄儿身为卫家子孙,世受皇恩,自当与叔父共同进退。叔父若一心赴死,以身殉城,侄儿必不会轻易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