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2)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得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偶然,坐卧不定。宝钗道:“何必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她计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更加弄成个白痴了。”香菱笑道:“好女人,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尽管拿了给她瞧去,看她是如何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风趣!”黛玉道:“断不成看如许的诗。你们因不知诗,以是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式,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至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选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小我作了根柢,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聪明的人,不消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如许,好女人,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归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传闻,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女人;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她数次睡觉,她也不睡。宝钗见她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她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很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明白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明白了些滋味,不知但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会商,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义,想去倒是逼真的。有仿佛在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义,但不知你从那边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夕照圆。’想来烟如何直?日天然是圆的:这‘直’字似在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另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六合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在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描述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另有‘渡头余夕照,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如何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要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餐,阿谁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早晨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阿谁处所去了。”
李纨笑道:“我们拉了他往四女人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端的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世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女人,那一个是林女人。”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打趣了一回。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如许,也不消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本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消再讲,更加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女人何必打趣我,我不过是内心恋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莫非我们是当真作诗呢!若说我们当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讨画儿,他们闻声我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至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实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传闻,都道:“你真真混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甚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现在也没有人晓得了。”
香菱听了,冷静的返来,干脆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入迷,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惊奇。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她。只见她皱一回眉,又本身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小我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赋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闻声他起来了,忙繁忙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返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天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恰是‘地灵人杰’,须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小我竟俗了,谁知到底有本日!可见六合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她这苦心就好了,学甚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我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义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世人因问黛玉:‘作得如何?’。黛玉道:“天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世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半夜今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昏黄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她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滚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但是有了!莫非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好笑,赶紧唤醒了她,问她:“得了甚么?你这诚恳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本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白天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本身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返来,宝钗正奉告她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世人正笑,昂首见她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化。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墨客扫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光辉映画栏。
且说香菱见过世人以后,吃过晚餐,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本身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乐。香菱因笑道:“我这一出去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公然如许,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准烦厌的。”黛玉道:“甚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如果果有了奇句,连平仄真假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闻声说‘一三五非论,二四六清楚’。看前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以是每天迷惑。现在听你一说,本来这些风格端方,竟是末事,只要词句别致为上。”黛玉道:“恰是这个事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消润色,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黛玉笑道:“意义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尽管放开胆量去作。”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本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本身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考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谈笑,便本身走至阶前竹下漫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女人,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世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黛玉道:“贤人说,‘诲人不倦’,她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