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鸟
恰是蒲月人倍忙的耕作时节,东风十里乐坊显得有些冷僻。近年皇上厉行俭仆,打压朝中的奢糜之风,很多贵族们亦是以疏了管弦之乐。
阳春树下绘飞花,炎夏江边踏歌行,立秋中庭拜月舞,寒冬梅前涌泉剑。娘将一身才艺教给子歌,却又要她低调行事,不能在人前露才。闲暇之时,娘还请了谢伯伯到院中教她读书,只是这倒成了本身和谢邈玩闹的契机,对此,一贯峻厉的娘却并未几说甚么。
想到此处,子歌微微皱眉,下认识地抚着右手腕上阿谁淡红色的印记。
子歌踮着脚走近,发明她正在写纳兰容若的《虞美人》。
“我来听听新写的词被你改成了甚么模样。”
“月出东方,照我玉堂。路见才子,竟日难忘……”
子歌和墨客初遇之日,亦是娘亲第一次向她点明出身分歧凡人的那夜。子歌虽不明本身出身细节,但娘那惨白的神采仍然让她心惊。因此,她逐步学会了谨言慎行。现在在这乐坊中,她的成就并不低于一同窗习的姐姐们,只是娘亲再三叮咛、不成强出风头,她便安居幕后,为她们作嫁衣裳。只是,半夜梦回,那句锋利嘶哑的“高山月出,江山易主”,及那日被触发的诡谲回想,常常会将她惊醒,此中奥妙,她始终没法参透。
年幼的本身虽不明世事,却已模糊感到娘的良苦用心。
谢邈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她,正欲说话,配房的门俄然被推开了,红裳手里端着楠木盘,行动轻巧地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歌儿也长大了。”娘低语道,“你可怨娘一向以来对你如此严苛?”
“书到用时方恨少。”子歌半是调侃,半是当真地说道,“人生活着,当有一番作为才是。”
三人又聊了聊词曲。谢邈家中有事,需求早点归去。子歌便送他到门口。
“这回算你赢了,鸟儿给你。鄙人任凭叮咛。”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没甚么,许是昨晚没睡好。”子歌接过鸟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红裳姐姐比来正在练凌波舞,我给她写了一支曲子,你替我填上词可好?”
“子歌作了新曲儿,弹给娘听听。”
“嗯,他来给我送点东西,说他日再来拜访娘。”
子歌想起五年前初见红裳时,她描述干枯,衣衫不整,坐在柴房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赵姨娘好话说尽,仍然没能劝得她吃东西,急得大喊亏蚀买卖。是娘温言相劝,晓之以理,她才重新抖擞起来。厥后她师从娘,一心习舞,每日苦练,绝无停歇,终究在两年前的拜月会上一舞成名,现在还一向是乐坊的头牌。
“好,不出三日,我便给你答复。”谢邈将琴谱折起,支出囊中。他本日又是一袭白衣,只袖上用茶青丝线绣了些暗纹,头戴布巾,洁净而明朗。子歌托腮笑盈盈地望着他,俄然想到一个题目:“墨客,你都老迈不小了,如何甘心做这‘奉旨填词柳三变’,整天跟我们这些报酬伍?”
“娘,重视身材,早点歇息吧。”
子歌笑着招手,领他今后堂的配房走去。他是私塾先生的独子谢邈,很有几分才华,谢伯伯与娘亲交好,常携他来乐坊为歌姬写词,与子歌自小熟谙。因他家教良好,老是白衣布冠,说话文质彬彬地,子歌玩皮地唤他作墨客。
娘的手里,拿着一支华丽雍容的金步摇,鲜明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是夜,听美满面红光的翠翘分享她与赵公子的情过后,子歌回到后院。娘正在屋中写字,她习得一手颜体,落笔遒劲兴盛,颇具大师风采,子歌苦学多年仍然可贵其神韵,因此常常猎奇地问她,是从那里学来如此精美的才艺,她常常笑而不语,神情却有些落寞。
子歌摇点头,“歌儿不怕苦,只怕……让娘绝望。”
她放下笔,咳了几句。子歌心疼地拿出大氅为她披上,克日气候渐热,娘的旧疾却有些复发,屋内还放了炭盆取暖。
“我进门的时候翠翘已经唱到最后一叠了,不如你再为我奏一曲。”
“听红裳说,方才邈儿过来了?”她在床沿坐下,身影薄弱而荏弱。
他的笑容还是温暖,“哪有像你这般自我贬低的,每日填词作曲,又有何不好?”
“姐姐,你甚么时候会再登台呢?”子歌笑问。
“月出东方,照我玉堂。路见才子,竟日难忘。”有歌姬执红牙板,轻声慢调地唱着。路上偶有行人立足聆听,浊音动听,如风中柳絮般,不经意间便飘入了民气间。
“七月我在家中宗祠行冠礼,邀你来观礼可好?”
“我自有筹算。”仿佛是看破了她的心机,红裳又不疾不徐地补上一句,“到时候我会奉告林徒弟。”
子歌不美意义地坦白道:“实在娘亲还是指导了一二的,还是你的词写的好。”
他站在堆烟杨柳下凝睇着子歌,风乍起,吹皱一溪春水。
月色空明如水,覆盖中庭。不知彻夜,曲中的才子又在那边飘零?
八年,整整畴昔了八年。那一夜娘说的话,历历如昨。
子歌像儿时一样,将头悄悄枕在母亲膝上,任她的手抚弄着乌黑稠密的发丝。
子歌看着那只用竹皮体例的鸟儿,内心涌起了一阵庞大的情感。几年前的生辰之日,她在桥上撞见怪杰,赠她谶言,惊魂未定时碰到了这个白痴墨客,拾到了她遗落的玩物。厥后两人又因长辈的干系在乐坊中重见,自此结下友情。他善填词,子歌爱谱曲,两人便常常以此相互出题磨练,而这只竹鸟,便成了他们的赌注。
“公子谬赞。红裳只是个痴迷跳舞之人。”她低声答道。
“畴昔的陈年旧事,是娘这一辈人的不幸。娘只但愿你能安然喜乐,平生安康。”
“歌儿,娘是都城中一桩冤案的逃犯,当年搏命方救得你一同离京。”
娘抚着她的手,望着窗外月色,很久沉默。子歌怕她久思伤神,赶紧转移话题。
“谢公子来了,你也不晓得看茶,就晓得说话。”她搁下盘子,瞥了子歌一眼,语气中有责备,神情倒是淡淡的。子歌吐了吐舌头,起家给她让了座,本身则坐在中间斟茶。
“这乐律倒是特别。我得归去再考虑考虑。”
“你来了,便好。”他微微一笑,告别拜别,白衣翩然,如风中柳絮。
娘柔声说着。子歌悄悄揽住她,撒娇道:“子歌就想跟娘呆在一起,在乐坊里安静地糊口。”
子歌也不推让,将曲枪弹了一遍,谢邈抚掌击节,面露赞成之色。
子歌挑眉轻笑,忍不住有些对劲,“我也是看姐姐春寒料峭仍然赤足在后院练舞,一时有感而作。”
子歌目送她步态生姿地上楼去。翠翘是子歌的娘林宛在乐坊中最早收的一批门徒,现在已二十不足。近年买卖不济,歌姬们纷繁另寻恩主,希冀嫁入大户家中为妾。赵姨娘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娘更是乐见其成。子歌固然对这些一起长大的姐姐们心有不舍,但也更但愿她们能早日离开烟柳之地,过上安静糊口。
翠翘刚唱罢一曲,便有客人点名要她到包厢中献声。赵姨娘眉开眼笑地应了,教唆杂役将她的瑶琴搬上去。子歌冲她鼓励地一笑,翠翘的神采微红,密切地捏了捏子歌纤细的手。
“娘的平生,从无宁日。娘不但愿你步我的后尘。”
大事已成,子歌对劲地拍了鼓掌,回身想回后院,却在走廊里劈面赶上了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他手执纸扇,嘴角衔着一抹霁月清风般的浅笑。
一晃数年,工夫如儿戏。
“子歌,感谢你谱的曲子。”她低声说道,神情有些严峻。
阳明二十二年,初夏,绫罗城。
“墨客,你来啦!”
“红裳女人,元日时来看你跳了霓裳曲,冷傲不已。”谢邈抿了一口普洱,不动声色地夸奖道。红裳虽是冷酷狷介的性子,却也微微红了脸。
“传你才艺,是娘的执念,但你将来的路,娘但愿你本身挑选。”
“好好掌控机遇,觅得佳婿。”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歌儿,娘但愿你能记着这点,谨言慎行,方有安宁之日。”
“方才那首《才子曲》如何?赵家公子但是听得目不转睛呢。”
“子歌,如何了?”谢邈望着她,眼中带着体贴。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子歌选了间素雅清净的小间,屋里只安设了两席,一把精彩的瑶琴放在桌上。两人也不谦让,随便选了位置坐下。
她和顺地看着子歌,点点头,子歌便将笔墨纸砚收了,那副字却悄悄地留了起来。
子歌冲她眨眨眼,表示明白了。
子歌站在背景,侧耳聆听,面露浅笑。娘不允她抛头露面,她便扮作一副侍女模样,只是纵粗麻布裙亦难掩丽质。
子歌拿出瑶琴,拨动琴弦,弹的是白日的《才子曲》。
“其律婉转,如行云流水,意境倒是比词更加深远。”
他看了看子歌递畴昔的琴谱,脸上暴露几分饶有兴趣的笑意。
子歌悠悠地唱着,娘的脸上暴露淡淡笑意。
他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只竹鸟,神采和顺。
他的目光灼灼。子歌点头,嘴角扬起淡淡笑意,“墨客也成年了,我该给你备一份大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