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不是鄙人明主弃,向来贵贱射中招。
不肯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学路旁柳,甘同深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飞琼朋友,偶别珠官,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打扮,平常言语,有得多少妹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轻易。细思算,有葩艳卉,惟是深红浅自而己。争如这多情,占得人司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图,皓月清风,忍把工夫轻弃?自古及今,才子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芭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媒介下,表余深意。为盟誓,此生断不辜鸳被。
这首诗,乃是唐朝孟洁然所作。他是襄阳第一个驰名的墨客,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在中书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道堂吏密请孟洁然到来,筹议一联诗句。正尔烹茶细论,俄然唐明皇驾到。孟洁然无处遁藏,伏于床后。明皇早己瞧见,问张说道:“刚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阳墨客孟洁然,臣之故交。偶尔来此,因布衣,不敢冒昧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孟洁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极刑。”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平生对劲一首,诵与朕听?”
不肯穿续罗,愿依柳七哥;
如何叫做填词?假定李太自有《忆秦娥》、《菩萨蛮》,王维有《郁轮袍》,这都是词名,又谓之诗余,唐时名妓多歌之。至宋时,大员府乐官,博采词名,填腔进御。这个词,比切调子,分派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乎、上、去、入四声字眼,有个必然不移之格。作词者,按格填入,务要字与音协,一些诬捏不得,以是谓之填词。那柳七官人于乐律内里,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端的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小我看得入眼,以是绍绅之门,毫不去走,笔墨之交,也没有人。整天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景仰他,以得见为荣。如有不认得柳七者,世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mm之数。以是妓家传出几句标语。道是:
前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赋上遇主的,那孟洁然只为错念了八句诗,失了君王之意,难道命乎?现在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驰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毕生坎凛,厥后颠到成了风骚嘉话。那人是谁?提及来,是宋神宗时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随父亲作宦,流落东京。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风韵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吟诗作赋,特别本等。另有一件,最其所长,乃是填词。
自古道:小娘子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固然懦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固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查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骚首级,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耆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归去,成其佳耦。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恰是: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恋人遇有恋人。
鄙人明主弃,多病故交疏。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叮嘱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犒赏,公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是路,喝他住船。那舟人那边肯依?直摇到声花深处,僻静地点,将船泊了。走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己而从之。云收雨散,月仙调怅,吟诗一首:
郊野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永抱恨不寐,松月夜窗虚。
风额绣帘高卷,兽檐朱户频摇。两竿红曰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好梦枉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光阴过了。
自发催大哥,青阳逼岁除。
耆卿深感其意,连续位了一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非常眷恋,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奉养箕帚。耆卿道:“到差不便。若果有此心,候任满回曰,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妄,从今为始,即当杜门绝客以持。切勿抛弃,使妄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女摇仙佩》。词云: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留宿,却不敢声奉告,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答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聘请月仙家中情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报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本来倒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声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今后刘二员外曰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公开情多,今今与我煞脾和,单独窝盘一个。‘管’字下达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好’字中司着我。”
新诗一首献当朝,**繁华转寥寂。
孟洁然就诵了《北厥休上书》这一首。明皇道:“卿非鄙人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何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起驾去了。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赔罪,因力荐洁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前朕闻孟洁然有‘流星谵银河,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爽!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憾岳阳楼’之句,何其雄浑!昨在朕前,偏述枯搞之辞,又且中抱恨望,非用世之器也。宣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毕生不消,至古人称为孟隐士。先人有诗叹云: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箧,扮作游学秀士,迤俪上路,一起旁观风景。行至江州,拜候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要谢玉英,才色第一。”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驱逐了,见耆卿人物高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耆卿举目看时,公然安排得精美。但见:明窗净几,竹棍茶炉。床司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热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抨棋局佐欢娱。耆卿看他桌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捡开看时,都是耆卿乎曰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划一。
一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到差,都来饯别。众妓至者如云,耆卿口占《如梦令》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压于朝士。是以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傲岸,却也多少景仰他的。当时天下承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任命。有司荐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满柳耆卿之意,把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一个行首。时价春暮,将欲启程,乃制《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不肯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采莲阿姐斗打扮,好似红莲搭个自莲争。红莲自道色彩好,自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武贾,自个也弗强。劈面动手弗得,和你暗里筹议,仿佛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不一日。来到姑苏处所,瞥见山明水秀,到个路旁酒楼上,沾饮一杯。忽听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划子,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吴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司一朵自松松。自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武玲拢。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著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内心苦?着花结实一场空。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玩耍,赋诗喝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碟中犯者妓驰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很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情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原因。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换。县宰再一查问,月仙只得奉告。本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义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亲秀才家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一逼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之女,无可何如。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风韵,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吟诗四句道:
这首吴歌,传播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耆卿问道:“此词那边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妄乎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天下词人甚多,卿何故独爱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夕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那边?杨柳晨风残月。’此等语,人不能道。妄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源。耆卿将余杭到差之事,说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贱妄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接待,殷勤过夜。
不肯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北厥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那柳七官人,端的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里有一个着名上等的行首,来往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一个行首,赡着本身财帛,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