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娃子家虽未曾习着甚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首顿首,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那个之子?可晓得姓甚么?”南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季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明朗,且说话有体,大加惊奇,又问道:“你缘何获得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当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本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落空,不知举家多么错愕。朕今即要归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阿谁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欣喜道:“你有何见,能够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比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中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觉得暗号。今陛命令人刺探,若衣拥有此针线看,便是昨夜之贼,有何难见?”
将近东华门,瞥见肩舆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觑肩舆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幌,大喊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料,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唤,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赶紧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内心喜好,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那边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那边?”南陔道:“方才叫唤起来,在人丛中走了。”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私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奶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面貌不凡,百口表里大小都是喜好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当时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戴划一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子,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腔,劈面前一粒猫几眼宝石,睛光闪动,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跟着内眷一起看灯。
夫人惶恐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筹议,襄敏公道:“如果别个儿子落空,便当吃紧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定自会返来,不必忧愁。”夫人道:“此子固然怜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当中挤掉了,怎能勾自会返来?”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盲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吃紧追随,必定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哭泣不住。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门前,刚好神宗天子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劝止。楼上设着鳌山,灯光光辉,卷烟芬芳;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隐士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向进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你道轿中是多么人?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驭楼观灯已毕,先同着普通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唤,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本身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瞩又叮瞩。内监心性喜好小的,天然如此。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首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陪侍赏灯返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堪喜好。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檀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人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现在要见驾哩,你不要怕惧!”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天子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日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天子。
话说宋神宗朝,有十丈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百口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繁华豪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当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恰是承平时侯。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喝彩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端方,官家亲身出来,赏玩彻夜。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这天可贵一轮明月当空,晖映如同白天,映着各色青巧花灯,向来叫做灯月交辉,极其美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精装划一了,只候人牵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贩子人挨挨擦擦,不成面子,以是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只要隔断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这是大人家标准如此。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吵嚷之际,俄然有小我趁近到王吉身畔,悄悄伸手过来接去,仍旧普通驮着。南陔贪着旁观,正在目炫狼籍,一时不觉。只见那一小我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畴昔,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边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内心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张扬,摆布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贰内心考虑道:“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镇静,任他驮着前走,却象不晓得甚么的。
家人每道:“相公便不下落府里访拿,招帖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布告,有人妄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候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繁乱讲。只要襄敏公怡然不觉得意,道:“随你群情百出,老是多的,过几日天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落空了不在心上?说如许懈话!”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边放心?就是家人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一伙十来小我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呼,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阿谁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普通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阿谁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一个故乡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轰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尽早访拿为是。”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安闲计算探听,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暗里问问,那得个小衙内涵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孺孺,未敢一向说落空小衙内的事。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襄敏公见世人吃紧之状,到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返来?且多有些镇静失智风景,必有原因。”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落空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首请死。襄敏公毫不在乎,笑道:“去了天然返来,何必如此焦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返来?相公还是下落开封府尽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点头道:“也不必。”世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世人体味其意,只获得帷中禀知夫人。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此时王吉拥在人丛当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旁观得不甚像意。俄然感觉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以是,伸伸腰,抬昂首,且是安闲,呆呆里向上看着。蓦地想道:“小衙内呢?”急转头看时,目睹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迹。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狼籍,将身子极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问我们?”王吉道:“恰是闹嚷之际,不知阿谁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吃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细心,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莫非未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师镇静起来,道:“你来捣蛋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谨慎!你在人千人万处落空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