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喝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如何不会饮？”卢柟又问：“能饮很多少？”答道：“但见拿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多少酒量。”卢柟心中喜道：“本来这俗物却会喝酒，单取这节罢。”随教孺子取个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玩耍，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含笑动听情意切，多少动静五更风。
春季漫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洛阳千古斗春芳，繁华真夸浓艳妆。
这卢柟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撞着知县又是个耐啰嗦碎的朋友，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尽管去缠帐。见卢柟决不肯来，却到甘心自去就教。又恐卢柟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向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急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愈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未曾见这般景色，本日到此，仿佛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乐，想道：“怪道老爷要来玩耍，元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尽情饱看。湾湾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地点。四周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暗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来宾，赏花喝酒，中间五六个斑斓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到处栽。
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巨珰大畹统统，别人亦不易得。这濬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故里亭虽有，俱不敷观。
元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周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柟乘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瞬息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四周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缓缓，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柟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固执酒杯。中间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柟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甘心来就教，未免转过动机，想：“他固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坚辞不准，外人只道我气度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通俗，料必也没相干。若论文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幸运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对劲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胡想所不到了。除此以外，与他议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拳拳，如回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喝酒，亦可免俗。”
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发展，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另有许余繁忙，怎及得他的安闲。”卢柟昂首瞥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古人尚说花王。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偏卢柟立心要胜似别人，不吝廉价，差人四周构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完工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端的景色非常。但见：楼台高大，天井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紫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愚笨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
偏有卢柟比别人分歧，知县连续请了五六次，只当作耳边风，全然不采，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那卢柟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繁华犹浮云，就是贵爵卿相，未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决然不肯先施，怎肯等闲去见个县官？端的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次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俣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就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趁便就要玩耍。”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答复了知县。知县大喜，正要明日到卢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早晨人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家往府，不能快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纷繁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泛动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摆垂杨影里。朱槛画栏相掩映，湘帝绣幕两交辉。
卢柟只因才高学广，觉得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福不齐，任你斑斓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连续走上几利，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川，自称浮丘隐士。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云关。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卢柟正与来宾在花下伐鼓催花，豪歌痛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柟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归去与本官说，如有欢畅，马上就来，不必另约。”众来宾道：“成不得。我们正在得趣立时，他若来了，就有很多文，怎能纵情？还是他日罢。”卢柟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答复知县。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知名誉驾刘曹。
卢柟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王乐，亦不是过。
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方才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俄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着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另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柟。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当时卢柟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端的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凡朋友去相访，必流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如有人磨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是以四方慕名来者，络绎不断。端的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这首诗，乃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柟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生得风韵萧洒，气度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闲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平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端的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来往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簪，家资巨富，平常供奉，拟于贵爵。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绚丽，矗立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童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轨制极其精美，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以是名花俱出南边，那北地气候酷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是以至者甚少。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将色彩恼人肠。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感不佳，整天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富强，想要去赏玩，因两次践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让不脱，只得受了。那日气候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私衙，摆布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颠末。”恰是要道之人，敢不去阿谀么？仓猝出郭驱逐，馈送下程，设席接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能够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旅游本县名胜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比及去后，又差人约卢柟时，那牡丹已委谢无遗。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不觉春尽夏临，弹指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探听卢柟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斯须间，门公出来讲道：“相私有话，唤你劈面去分付。”差人跟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谦虚吐异香。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话分两端，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婪非常，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未曾遇着敌手。平素也晓得卢柟是个才子，当今推许，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唯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故意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你道有如许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交友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教员。四时八节，馈送礼品，企图以小广博。若知县自来相请，就如朝廷征聘普通，多么光荣，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偶然令的一定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
汪知县因未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希冀卢柟另来相邀。谁知卢柟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柟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请安。那差人来到卢故里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风景非常素净。斯须，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