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曾国荃他乡遇旧部
一个月前,他接到大哥的信。信写得很苦楚,说朝夕之间都有能够到地府与星冈公、竹亭公集会,请他和澄侯到江宁来小住一段期间,兄弟们最后见见面。家里的摊子铺得太大了,的确不成斯须离当家人,澄侯没法远行,只得由沅甫做代表,前赴江宁看望大哥。
"李老二。"喝了几口酒后,曾国荃以畴昔虎帐中的称呼叫李臣章,"岸上是些甚么人,要不要送点水给他们喝?""不要了。九帅,"李臣章凑过脸去,嬉笑着说,"卑职特为恭请你老练我家里去住两天,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老说。"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俄然,他从窗口看到岸上一列火把正向船边走来。多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高度的警戒性。他当即掀被下床,穿好裤和鞋,谛视着岸上。火把队越来越近了,约有四五十人,中间杂夹着几匹马,另有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再走近十多丈的时候,曾国荃看清了:他们大家腰上都吊着一把长长的刀!"糟了,莫不是碰到了打劫的匪贼!"他暗自叫苦,当即把船上的人唤醒,大师都吓得全无主张。年过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的至公子纪瑞,从小就糊口在繁华安宁当中,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唬得躲进深舱,神采发白,两腿颤栗。终究,举火把的人都在船边停下来,一个个头上包着黑布,腰里扎着黑布带,在那边七嘴八舌地乱喊乱叫。一个大汉从顿时跳下来,向前跨了几步,四五个火把紧跟在他的身后。大汉对着船喊:"船老迈,这是曾九帅的座船吗?"连续喊了几声,船老迈不敢答腔,叮咛伴计们都筹办好棍棒刀枪。曾国荃从窗口里将大汉看了又看,似觉眼熟,便对船老迈悄悄地说了几句。
"你说你是九帅的部下,有甚么根据吗?"船老迈丢开楠竹篙,两手卷起了一个喇叭筒,嘴巴对着喇叭筒喊。
"有!"答复很痛快,"老迈,你躲开点!"话音刚落,一道尺把长的黑影象条飞天蜈蚣一样飞来,掉在船面上,收回"嘣"的一声响。船老迈走畴昔拾起,本来是一把插在刀鞘中的腰刀。他走进船舱,把腰刀递给曾国荃。一看刀鞘,曾国荃就晓得,这是颠末本技艺发下去的腰刀。抽出刀来,雪亮的刀面上刻有两行字:"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中间刻着编号:第壹万柒千贰佰陆拾肆号。的确是吉字营旧部无误!
第二件头痛的事,是原吉字营官勇在湖南、在湘乡境内的惹是生非,此中尤以哥老会闹得最凶。哥老会的成员大半部分是那些在火线掠财未几的下级军官和勇丁。仗打久了,农夫的勤奋俭仆的赋性丢尽了,又仗着有点本领,有几次军功,见过场面,胆量大得很,有的乃至没法无天,胡作非为,再加上结成会党,使得处所官都不敢正视,诚恳的百姓们更是远远躲开。这些为害乡里的湘军旧部,远赛过当年的串子会、红黑会、一股香会,令畴昔的抢王盗贼们望尘莫及。百姓们的怨骂,官绅们的指责,都展转传到了原吉字营统帅的耳中,他无可何如。并且还模糊约约地传闻罗泽南、李续宾家也有人卷入了哥老会,又说是萧孚泗当了哥老会的总头子。没有真凭实据,曾国荃不好措置他们,何况这个对朝廷满肚皮牢骚的一等威毅伯,压根儿就不想措置这些事。
赵烈文著《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玄月初旬日的日记录:"师自言……亲族贫窘者甚多,虽始终未一钱寄老婆,顾身膺朊仕,心中不免缺点。复得九舍弟乎笔宽博,将我分内应做之事一概做完,渠得贪名而我偿素愿,皆意想所不到。""师曰:吾乡中无大木,有必坟树,或屋舍旁多年之物,人藉觉得荫,多不肯卖。舍弟已必给廉价为之,使令者则从而果断之。树皆松木,油多易蠹,非屋材,人间值一缗者,常常至二十缗,复载怨而归。其从湘潭购杉木,逆流三百余里,又有旱道须牵拽,厥价亦不啻数倍。买田价比平常有增无减,然亦致恨。"曾国荃在弹劾官文以后,日子过得很不舒心。前向与捻军兵戈,新湘军败得溃不成军。宦海对劾官一案一片讽刺,都说贰气度狭小,居功自大,朝廷也感觉他做得过分了。曾国荃处在表里夹攻当中,遂借口伤疾复发,去官回里了。回到荷叶塘以后,他用从安庆、江宁掠来的金银广置庄田,大兴土木,大夫第修建得庞大庞大,耗去近十万银子,令湘乡士绅闻之咋舌。平素家居挥金如土,统统都讲究豪华、气度。他嫌湖南的信笺不好,派人带八百两银子进京,将琉璃厂的宝贵信笺一扫而空,惊得那些老板们瞠目结舌。他本身也感觉有点太鹤立鸡群了,怕招致兄弟侄儿们的痛恨,因而瞒着大哥,在离黄金堂五里外的处所建起一群楼房,取名丰富堂,作为送给大哥的礼品。又建一座屋子,取名有恒堂,送给国葆的嗣子。又将黄金堂予以改建,改名万年堂,安设国潢一家子。国华的妻妾住白玉堂,不想再动,因而他又送二万银子给纪寿。如许,兄弟侄儿们同声赞美九爷的手足情深。但周遭数十里的百姓则怨声四起。因为曾府兴建如此多的高楼大厦,需求大量的合抱老树,而这些老树多数长在坟山上,仆人家都不肯砍伐。曾国荃把四乡头面人物请来,要他们帮手。这些人谁不想奉迎?便硬逼着老百姓砍掉从祖父辈、曾祖父辈传下来的坟山大树贡献曾府。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暗里里无不恨得要命,都盼望新建的楼房遭雷打火烧。这尚在其次,最让曾国荃头痛的是两件事。
"拿下去,不懂事的东西!"曾国荃大声呵叱,"吉字营的懦夫没有喝茶的风俗,上酒!"当王勇换上酒菜时,前面跟着惊魂刚定的纪瑞。
本来,曾国荃打下安庆后,从大哥那边将从壹万号起的腰刀锻造、发放官僚了过来,由他一手安排。他的腰刀发放极滥,到了金陵攻陷时,五万吉字营官勇,几近有一万人得了这类刻字腰刀,遂把一个极高的名誉弄得很不值钱了,大大违背了曾国藩的初志。
"你是甚么人?报上名来!"船老迈走到船面上,手握一根丈把长的楠竹篙,厉声喝问。
当年阿谁威风凛冽、不成一世的九帅,现在没有前呼后拥的卫队,虽身穿代价令媛的火狐皮袍,头戴宝贵的紫貂暖帽,也并没有引发人们的遍及重视。主仆四人在荻港镇上四周逛逛望望,只见地步荒凉,贩子冷落,人们穿戴薄弱的旧衣烂袄,在北风中抖抖缩缩地无所事事。看来"温饱"二字对荻港镇上大多数的百姓来讲,另有一段悠远的间隔。曾国荃的心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重,这就是他从长毛手里光复十年之久的城镇!比长毛占据时的景象只要差没有好。他信步走进一家小旅店,在那边喝了几杯酒。苍内行里都没有钱,农产品便宜得惊人。王勇、熊强两人手里满满地提着鱼肉鸡鸭,跟在仆人背后回到船上。
吃过晚餐后,江面上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江风吹打着浪涛,收回一阵阵浑浊的巨响,座船在水面高低浮动。曾国荃在船舱里就着灯光,拥被读书。时已深夜,船上统统人都已进入梦境,劳累一天的船工收回卤莽的鼾声。看看灯油将尽,曾国荃伸了个懒腰,预备着脱衣睡觉。
"哦,大少爷。"李臣章忙站起施礼,曾纪瑞也弯了哈腰。
他真的就是荣封子爵、还将来得及接奉圣旨便不但彩地死去的李臣典的弟弟吗?曾国荃把船老迈叫进舱来,又对他唆使一句。
"午后有几个兄弟在荻港镇上见到你老。我听到这个动静,就当即来了。""不错,你还没有多大窜改,有三十了吧!"曾国荃抓着李臣章两只健壮的肩膀,笑着问。
李臣章把头抬起。曾国荃这下看清楚了,公然是吉字营撤散前夕已授参将衔的哨长李臣章!在这里见到旧部,也可谓他乡遇故知了。曾国荃内心欢畅,丢掉了刚才摆出来的严肃神采,规复了不拘礼节的本质:"起来,让九帅我好都雅看你这个龟孙子!"李臣章听到这熟谙的带着密切色采的漫骂声,满心欢畅,当即从船板上一跃而起,走到曾国荃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九帅,七八年没有见到你老了,我们想死了。" "你如何晓得我在这里?"
"科四,你来见见李哨长。"曾国荃抬起手来,指了指儿子。
这天午后,曾国荃豪华的座船停靠在长江南岸繁昌县境的荻港船埠。曾国荃记得,十年前,他率勇乘霸占安庆之威,一举拿下了繁昌县城。旧地重游,兴趣顿生,遂带着宗子纪瑞及仆人王勇、熊强,离船上了岸。
李臣章见他穿戴讲求,摸索着问:"是少爷,还是侄少爷?" "这是老迈纪瑞。"
"已满三十二岁,现在吃三十三岁的饭了。"李臣章的嘴巴咧得大大的,两颗大虎牙很刺目。
曾国荃又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死劲地摇他的双肩,见摇不动,便抽回右手,握紧拳头,冷不防一拳打畴昔。李臣章微微闲逛一下,当即又站得笔挺。"好小子,还是当年吉字营的模样!""九帅,你老的拳头可没有当年的力量了。"李臣章乐起来,"第一次我哥带我见你老的时候,一拳就把我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还记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曾国荃哈哈大笑起来。"坐下,坐下好好聊聊,这几年混得还不错吧!"李臣章挨着曾国荃身边坐下。王勇端来两杯茶。
"老迈,烦你奉告九帅,我是原信字营营官李臣典的胞弟李臣章,多年不见九帅了,知九帅彻夜船停在这里,特为来拜访。"那男人高门大嗓地答复。
"不远,只二十多里。卑职为九帅抬来了一顶空轿,先不知大少爷也来了,没有多预备一顶轿,幸亏有几匹马,腾出一匹来让大少爷坐。""好哇,到你家去看看。"这一起来船坐得太有趣了,换两天口味也好。"纪瑞不会骑马,就让他坐轿,我骑马吧!""那如何行?"李臣章忙说,"我到镇上再叫一顶轿来。""算了,我有四五年没有骑马了,也想骑骑。"曾国荃挥了挥手,"走吧,你带路,彻夜上李府作客!"
一是原吉字营阵亡将领们的后辈,三天两日来找他抱怨。他们也有本身的忧?。抚恤银有限,一两年就用光了。眼看着别人风风景光地回到家里,带来的财宝用船装,用车载,自家的亲人赔上一条命不算,一点分外财也没获得,他们何能不气恼,不眼红!这是一层。另有一层,死去将领们本来的部下有混得不好的,也常常跑上门来大哭大闹,说是先前欠了他的饷未发,都私吞运回家,逼着要其后辈补欠饷。这些后辈们又烦恼又愤恚,无处宣泄,便都找上原吉字营的统帅。有些妇道人家还是以想起死去的丈夫、儿子,能在大夫第披头披发地哭上几天几夜不罢休,弄得曾国荃一家不得安宁。有些实在不能对于的旧亲旧谊,还只得拿出几十百把两银子来,才气勉强打发走。
为制止不测,曾国荃只放李臣章一人上船来。灯笼、蜡烛一齐扑灭了,船舱里灯火透明。李臣章上得船来,一目睹曾国荃严肃地端坐在椅子上,忙趋前两步,纳头便拜:"前吉字后营左哨哨长李臣章叩见九帅大人!" "抬开端来!"曾国荃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