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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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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艺篁馆里,曾国藩纵论天下人物

"克日户部有一折,言减漕事,传闻是王文韶所作。你熟谙此人吗?"  "没见过。"

曾国藩上高低下地梳理着长须,深思很久,才渐渐地说:"月旦人物,向来非易,身处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毕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等闲群情别人,即因为此。本日晤谈,非比平常,有些话再不说,恐今后永无机遇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跋文在内心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提及。当今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兵戈,自是第一妙手;待人朴重,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良朋贤吏。但喜特别恭维,自大过火,这些弊端害得他常常亏损,而他本身并不明白。金陵光复后,他不与我通来往,先人或许觉得我们凶终隙末。实在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私交。我一向以为他是大清建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抵也不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李鸿章说:"弟子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敏捷函催,不管青红皂白,开口便峻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当即参掉你的巡抚!""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要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极富血性,光亮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人。他每次都跟我提及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细心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宿世是南岳一老衲。"李鸿章插话。

"不过话要说返来,筠仙之才,海内罕见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气重,不堪繁剧。他只能出主张,献战略,运筹于帷幕当中。他对洋务极有观点,来岁合适的时候,我拟保荐他出洋考核一次,他的所见必然会比志刚、斌春要深切很多。我观他的气色,决不是老于长沙城南书院的模样,说不定暮年另有一番惊人之举,从而达到他一肇奇迹的颠峰。""我对这个同年多少有点体味,他最适合与洋人来往。客岁津案产生,举国主张倔强,反对柔让,筠仙力排众议,痛斥不负任务的清议,真正难能宝贵。""是呀,他在这方面的见地远胜流俗,也赛过孟容。"曾国藩说,"别的,刘印渠长厚谦下,心肠亦端方,机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与人订交不诚,然止容身保位,尚无险陂。沈幼丹胸次窄狭而本领不小。杨厚庵不料病重得卧不起,他学问不敷,奇迹怕就只做到这一步了。黄翼升人极诚恳廉洁,但本领不及,长江海军提督一职,此后碰到合适人再改换。丁日昌夺目无能,办洋务是一把妙手,但操守方面欠检点,物议颇多。""关于丁日昌的群情我也传闻过,天津有人骂他丁鬼子。此人有点像弟子,做事太不留后路。"李鸿章自嘲似的笑了笑。

李鸿章忙说:"弟子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导。"曾国藩的手仍未分开髯毛,将李鸿章凝睇很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恰当,诚能动听。洋人亦是人,中国人能够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贤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显白白,都是不顶用的。不如老诚恳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亏损。不管如何,我的诚信身份,老是靠得住的。脚结壮地,蹉跌亦不至太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说是吗?""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弟子此后必然遵守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见。"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要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后,落日终究固执地出云层,期近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刹时,暴露了它火红的一角。余晖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透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阴沉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招手。那人出去,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太小盒,翻开盒盖,暴露两个茶青色的精彩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内心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了我。从当时起,在我的手内心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求用它了。贤弟目前虽精力充分,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个好天,恰好出发,我平生无奇珍奇宝,穆中堂的这两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记念吧,愿贤弟为国保重!"李鸿章举起双手,慎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甚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绵大氅走了出去,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已于初二日拔锚来江宁,这两天内怕要到了。""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

李鸿章俄然心智大开,冷不防向曾国藩提出这个题目。凭他多年与教员相处的经历,晓得用这类俄然发问的体例,常常能够获得教员心中最坦直的真言。公然见效。曾国藩随口答道:"你的不敷在欠容忍。我平生无他好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看出来了,他说我身后当谥文韧公,虽是一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间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当真地思虑过很长一段时候,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着的很多内容,但他掌控不准教员本人的意义。"恩师,弟子和别的幕僚当时都猜不透阿谁故事中的含义,您开导我们一下吧!"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的态度,曾国藩笑了:"实在也没有甚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间经常能够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边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对峙下去的人就天然输了。我这小我年青时就喜好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事迹了,看来还要挺,以是提示你重视,人间事谁胜谁负,偶然就看能挺不能挺。"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弟子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警告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号令群情老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卖力,如同阿谁老头子样,乃有成事之望。比如厥后产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满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任务,徒尚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卖力,也不会喊得那么努力了。弟子这个了解,不知也有事理否?""有事理。"曾国藩会心一笑。内心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阿谁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言论联络得真是天衣无缝!

赵烈文著《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七月初五日,丙辰,睛。午后,涤师来久谈,言芸仙在粤申明之劣……劝捐助饷……郭在粤东一概施之,常常诗书之家,横纳罟网,而又高自位置,不近情面,所作所为,无不肆意。即如弃妇一事。妇始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为妇室下首,而妾居上首,此岂知礼者所为"匕至粤官,与夫人、如夫人用绿轿三乘入署。第二日夫人大归,第三日即下勒捐之令,持躬如此,为政如彼,官方安得不鼎沸?郭悍然不顾。""别的另有郭筠仙。前几年在粤与寄云闹得不成开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对。暮年在都中,寄云见筠仙之文采,便极欲纳交,央我从中绍介。前任湘抚,又屡思延之入幕。比任粤督,廷寄问黄辛农可否胜粤抚之任,寄云即疏劾黄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粤抚,令兄堪任藩司。寄云才具当然不如筠仙,但毕竟有德于筠仙,而筠仙与寄云争权,弄得督抚反面。筠仙本身亦不检点。先是弃钱氏夫人,后迎钱氏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进抚署则与夫人、如夫人三乘绿呢大轿一齐抬入大门。你看,言论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顾。""怪不得粤抚做不下去了。"这些妙闻,李鸿章听得甚是有味。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示你,不管办洋务也好,援引洋人的好体例好轨制也好,还是派人留洋也好,有一个根基之点要时候记着,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义,你的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白的说话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本来,辅以诸国强大之术。'这句话,我很赞美。"吴永口述《庚子西狩丛谈》:"公(引者注:指李鸿章)平素最服膺曾文正公,启口必称我教员,佩服殆如崇高,尝告予……畴前我教员从北洋调到南羊,我来代替北洋,当然要先去拜见就教的。教员见面以后,不待开口,就先向我问话道: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交际第一冲要的关头。我今国势消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弊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谈判,筹算作何主张呢?我道:弟子只是为此特来请教。教员道:你既来此,当然必有主张。且先说与我听。我道:弟子也没有打甚么主张。我想,与洋人谈判,不管甚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教员乃以五指捋须,很久不语,缓缓启口曰: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晓得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我想不对,这话教员必然不觉得然,仓猝改口曰:弟子信口胡说,错了,还请教员指教。他又捋须不已,久久始以目视我曰: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植物,我想洋人亦同这情面。贤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断不会有错的。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显白白,都是不顶用的。不如老诚恳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于亏损。不管如何,我的信誉成分,老是站得住的。脚蹈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我碰了这钉子,受了这番经验,脸上实在下不去,然转意细想,我教员的话实在有理,是颠扑不破的,我心中蓦地有了掌控,仓猝回声曰:是是,弟子准禀承教员训示办理。""这也是弟子的意义。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很多观点,都与弟子筹议过。刻印时,弟子还帮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第三件大事,是但愿贤弟把徐图自强的奇迹停止到底。这一两年先要把遴派小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李鸿章在同治十一年所上的《筹商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中说:"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突入中国鸿沟要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互市,以樊笼之。合地球东西南北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同治十三年,他又在所上的《筹商海防折》中说:"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边界。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互市布道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要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肇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提及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以为研讨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不成!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突入我鸿沟要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互市,合地球东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本日之局势而侈言攘夷、摈除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国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废话。弟子觉得,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弟子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越他们,当时就不愁攘夷自主了。以是弟子极其同意派小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尽力帮手恩师办好。"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弘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已。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至于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稳又过之。""恩师,你看弟子最大的不敷在那里?"邵位西(即邵懿辰,曾氏翰苑同事,闻名学者)谥曾氏为文韧公的打趣话,见赵烈文著《能静居日记》中同治六年八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那就好。"曾国藩对劲地点头。"洋人的好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稍停半晌,他又问:"少荃,直隶是交际第一冲要,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谈判,抱定一个多么样的态度?"李鸿章思考一会,说:"弟子与洋人来往,也无一个牢固的态度。洋人狡猾,弟子只同他们打痞子腔。"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李鸿章知此话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本日情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后,就以这句话为主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遭到震惊。""好,我归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设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归天的倭仁一类的人敲敲警钟。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手在斑白的髯毛上一上一下地挪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渐渐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这或许是真的。"曾国藩正色道,"广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的。他要回退省庵,我也不再强难他了。此后小事,你也不要再去轰动他。倘若洋人与我有战事,你用忠义二字一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岁,也会像老廉颇一样勇赴火线。"  李鸿章点头应允。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此后要重视采取。""噢。"李鸿章在内心记下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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