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道离别
薛讷靠着梨树，望着咕嘟嘟冒热气的泉眼，忍不住又想起方才与乳母道别的场景，内心说不出的不舍难受。
思来想去，法门寺那六名僧众老是让他感觉如鲠在喉，如果他猜想的没错，这些与本案看似毫无干系的和尚，很能够会成为他寻到冲破的枢纽点。可他既听了樊宁的供述，又在那日询问了沈七，得出的结论竟是他们来别院时与拜别时人数一个不差，这令薛讷感到震惊又惶惑。
樊宁偏头莞尔，语气不复平时那般蛮赖：“两个我吃不下，待会子一起吃罢。”
想起那日沈七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的模样，如此作为倒也不敷为奇，真不知他究竟是生性怯懦，还是被何人勒迫，薛讷偏头一笑，问道：“这几日他可有外出？抑或说，有没有何人来找他？”
得闲时，薛讷遵循樊宁供应的线索去了兴城阁，调查胡饼之事，此处的胡饼油是由后厨特地调制，与其他酒坊分歧，难怪樊宁辩白得出，可除别的，并无任何证据指向他们与此案有关联，薛讷天然也没有难堪这些厨子，买了几张胡饼便分开了此地。随后他又去那保卫长家中记念一番，探听了他的遗孀与儿子，他们奉告薛讷保卫长迩来统统仍旧，并无非常，也没去过那兴城阁。薛讷见他们孤儿寡母在京中别无依托，心下堪怜，少不得又留下银钱才拜别。
可薛讷明白这聪明灵透背后，是她那颗敏感的心。固然樊宁从不提起，但薛讷仍然了解她的孤苦，李淳风的心疼没法弥补她自幼无父无母的伤感，故而从七八岁开端，薛讷就极力伴随在她身边，不管如何被她欺负嘲弄，他都甘之如饴。迩来大半年来他获升城门郎，不得日日与她相见，他就隔三差五往观星观跑，这几日她横遭变故，他更是感觉牵肠挂肚，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她。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两个小厮用横条担着竹筒，送了热水来，注入了云母屏风后的象牙木澡盆中，几名小丫头向盆中撒了皂粉与香片，见薛讷无甚旁的要求，便随小厮一道拜别。
薛讷心底掠过一丝打动，他多想将樊宁从衣柜里放出来，奉告这个从小将他拉扯大的仁慈农妇，这就是他想要共度平生的人。可明智令他明白，这么做只能将他们三人皆置于炭火之上，何况樊宁还不知他的情意，终究他只能含笑着，徐缓欣喜道：“等我娶了妻，必然带她去看你。乳母明日何时解缆，我送你出城……”
樊宁就是如许，老是能看破他的心机，固然看破，却也从未几语，总能给他恰如其分的欣喜。薛讷心底难以放心的伤感如烟雾般散去了两分，屈身坐在园里温泉眼旁的石凳上，清澈的眼波映着漫天的星：“你快去沐浴罢，我在这里给你看门。”
不知怎的，这几日他老是想起他们自小了解以来的各种，她自小灵透，善于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大话，连薛讷的母亲柳氏都很喜好她。
樊宁走上前，悄悄拉扯住他的袖裾，薛讷回转过身，望向她，一丝含笑缓缓在嘴角泛动开，似是透着对那些难以追溯的旧光阴的迷恋，眼眶却还是是通红的，他抬起骨节清楚的大手，将两个桃放在了她的手内心，渐渐说道：“洗完澡，把这个吃了罢。”
幸亏榻上之人未醒，葵扇似的长睫跟着均匀绵软的呼吸而微微颤抖，小巧坚硬的琼鼻极好地润色了侧颜，樱唇一点红，甚是柔滑，偶尔咂咂嘴，似是在梦中咀嚼甚么好菜美食。
很快，蓝田县衙的法曹从已烧成焦炭的废墟里清理出两只袖里剑，经常日里在秘阁局的生员辨以为樊宁统统，成了她放火杀人的有力证据。有了物证，樊宁通缉令上的字样便从“凶嫌”变作了“凶顽”，蓝田县衙下结论，称樊宁施计先于保卫长上了藏宝阁二楼，盗取了《推 背 图》，随后保卫长上楼发明，两人缠斗，樊宁飞出袖剑，保卫长躲闪不及中剑，挣扎欲下楼呼救，半路因失血过量而丧命，樊宁放火后跳窗逃离，至今下落不明，这也就能清楚解释为何保卫长是在放火前就已灭亡。
樊宁见他情感好了几分，略略放下心来，微一点头，返身回到房中，走入了云母屏风以后。
“拉倒吧，大郎如果有这个本领，你爹还能不疼你？”刘氏已年近七旬，满嘴的牙掉了一半，提及话来直跑风，确认过四下无人后，她从袖口抖落出两个桃儿，塞在了薛讷手中。
此事来的俄然，但刘氏年龄已高，确切也到了得赏归家，保养天年的年纪。薛讷纵万般不舍，亦不能挽留，他解下腰间佩玉，放在了刘氏瘦枯粗糙的掌内心：“今后不管甚么时候，凡是乳母有事，大可命人拿这佩玉来寻我……”
樊宁怎会奇怪吃李媛嫒保举的吃食，她一把拉住薛讷的衣领，将他拽得一屁股坐在了榻上，小脑袋毫不避讳地歪在了肩上，似是累极了：“你先听我说完……那沈七固然没有出门，但我这几日听墙根，听乡里人说沈七在别院经常受年纪大些的保卫欺负，不知是不是保卫长……”
“天晚了，我不想吃了，我想……沐浴……”樊宁长睫颤了颤，声音渐不成闻。日夜跟踪沈七这三五日，她都没有沐浴沐浴，这夙来爱洁净的女人已有些扛不住了。可贵见她透露几分女儿家的茫然羞怯，薛讷面皮更薄，一张漂亮的脸儿从额角红到了脖子根，偏头低道：“园，园子里的温泉水不敷热，我让下人备水，你先躲起来。”
接连三四日，樊宁都没有现身，风影亦没有返来，薛讷每日都去刑部点卯，只为翻阅蓝田县衙送来刑部的调查卷宗。
提起樊宁，薛讷低头轻笑，满脸尽是少年人痴情的模样，温润如水的眼眸中泛着闪烁如星的光辉，看得李弘一阵恶寒，干脆不再与他讲事理，威胁道：“你如是公私不分，如何还能查好这个案？若连平康坊都不敢去，你便莫要做甚么蓝田县令了。”
“此人不但爱嫖还爱赌，在赌档一带很驰名头。”
樊宁从梦中转醒，见薛讷满脸是血，骇怪地跳起来，团身飞旋两步，抄起梨花水台上的绢帕塞在他手中：“天呐，你这是怎的了？薛楚玉打你了？”
薛讷赶快接过青花瓷壶，顺手从一旁梨花木架上抽出芭蕉葵扇，翻开壶盖扇风散凉：“不晓得你要返来，没来得及晾水，你这几日如何样？跟着沈七可有甚么收成吗？”
他还未出世时，这个俭朴仁慈的农妇便已开端在薛家做活，随薛仁贵佳耦展转多地，直至长安，迄今已有二十余载。小时候他被父亲摔出襁褓，坠下战马存亡不明，亦是她不分白入夜夜，抱着他哄着他，一点点喂他喝水吃米糊糊，将他从鬼门关拉了返来。按事理说，他实在应当亲身送她回绛州去，但手头的案子又令他脱身不开。
薛讷定睛一看，来人原是他的乳母刘氏，扶额道：“本来是乳母，你怎的还偷偷来，我差点出拳打伤你……”
当真是只要樊宁在，他便极难集合重视力，薛讷内心说不出的无法，如此他又要如何查案，如何为她洗冤啊！
薛讷一听，此话真是有理，躬身长揖道：“臣与张顺一样，不善于此道，恐怕吓着坊中人，如是就劳烦殿下出来探听了。”
薛讷吃紧勒马，胯下玉骢扬踢嘶鸣，几乎踢伤那人，他赶快翻身上马，确认他无过后，长长舒了口气，无法笑道：“殿下怎的来这里等我，但是有甚么要紧事吗？”
“可使不得”，刘氏赶快禁止，“哪有郎君送下人的事理，你可莫要旁人看笑话，等你爹返来，有人又要告你。大郎快沐浴歇息罢，待会子水要凉了，老身也归去了。”
“张顺等人内可缉盗剿匪，外可御敌平乱，唯独看不透民气，派他去平康坊问话，非论看到鸨母女人，一应皆是横了刀比划在喉头，逼问两句： ‘你可有见过李淳风？’如是见没见过都要吓得两股战战，那里还会与他说实话。”
谁知樊宁笑得更短长，捶着软榻，似是已岔了气。薛讷明显有些不痛快，瞥见她笑，竟也鬼使神差地跟着笑了起来，末端，他揉揉樊宁的脑袋算作解气，起家正正衣衫：“太子寻我，我去东宫一趟，本日楚玉休沐在家，你千万重视，莫要让他发明了。”
薛讷一派茫然，清澈的眼底写满猜疑，似是想不通乳母为何大早晨给他送两个桃来。
李弘只觉好气又好笑，后撤一步，难以置信般高低打量着薛讷：“平时本宫微服外出，去酒坊赌档等地，你不也与本宫同去吗？怎的就不能去平康坊，总不成你还要为那丫头守身，怕她悲伤妒忌？”
李弘“哗啦”摇开骨扇，顶风笑得尽情俶傥：“本日我不是太子，而是陇西李氏李公子，你不是要去平康坊刺探李淳风的下落吗？本日李某就陪你同去，如何？”
樊宁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仍然能感遭到他的寂落。刘氏在薛家为奴为婢二十余年，既有功绩又有苦劳，连薛仁贵都非常尊敬她。趁着薛仁贵征高丽未还，故意人便以她年龄已高为由头，撺掇夫人柳氏赐她衣锦回籍，明里是敬老爱老，暗中是想让薛讷在府中偶然腹之人可用。樊宁先前觉得薛讷不懂，本日见他这般，却蓦地明白，他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于沦入这等纷争当中，可那些肮脏心机的人又那里配得起他的宽仁仁慈。
刘氏泫然泣涕，半晌方止：“老身独一的遗憾，便是未见大郎结婚了。”
薛讷来不及计算称呼，问道：“风影辛苦，这几日你可有紧紧跟住那张三？他可有何异动吗？”
“平康坊？”薛讷应了一声，又堕入了思考中：这张三身为武库看管，俸银未几，还要赡养一家长幼，那里有银钱成日去平康坊吃酒。
薛讷吃痛不已，听了樊宁这话更不知是哭是笑，边止血边道：“你……唉算了，俄然就出血的，许是上火了罢……”
浅眠里的薛讷听到几声布谷鸟啼鸣，悄无声气地披上衣衫，出园去柴房后门，扣动柴门三两声，风影就如一道疾风普通呈现，对薛讷一礼：“郡马爷……”
樊宁扁嘴点点头，似是很将薛讷的话放在了心上。但薛讷还是不放心肠看了她几眼，顿了几顿，方转头出了房门，待他的脚步声阔别细不成闻，樊宁立马起家洗漱，换好衣衫戴上傩面，飞也似的蹿上房顶，踏着青瓦，悄无声气地游走在重重院落间。
聚散苦仓促，到底是不错的，薛讷以手撑头，伤感之意正浓，双耳却捕获到了房中布料滑落的簌簌声和清脆的撩水声，他顿时面红耳赤，思路蓦地浑沌混乱了起来。
刘氏扁了扁皱巴巴的嘴，抬眼看着已比她高一头又半的薛讷，吃力地举起手，想抚一抚他的脸儿：“郎君吃罢，这是老身从佛堂供果里拿的，楚玉郎君甚么好的都占了，我们大郎却甚么都没有……”
她老是如许，睡觉时肥胖的身子缩成一团，小脑袋半埋在臂弯里，实足十没有安然感。影象中十年前阿谁挂着泪痕的睡颜与面前之人逐步重合，薛讷悄悄收回一声喟叹，又戛但是止，似是怕滋扰了她的清梦。
是夜风清气爽，薛讷躺在床榻上，久久没法入眠。算起来樊宁已出门四五日了，为了制止主子发觉，他特地将李媛嫒送给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放在了桌案上，香囊里塞满了桂花与香兰叶，芬芳稠密，借以粉饰樊宁残留下的发香，估摸即便武侯派猎犬来，也难以辩白，但他仍然从这浓烈的暗香中辩白出樊宁的气味，绕梁三尺，挥之不去。
公然不出樊宁所料，薛讷的姣美的脸儿直红到了脖根，但他的目光却没有闪避，眼神乃至比常日更笃定三分：“我，我身子好得很，也没有‘肾炎’，不信你……”
薛讷回过神来，握住风影的肩，小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劳烦你再盯他两日，比来刑部未再传召人证，贼人定会逐步有所败坏，看看他不防备时，可会暴露马脚。”
薛讷听了这推断只感觉好气又好笑，如果全天下的刑官判吏都如许自说自话，错案冤案就永久不会停止。可薛讷心中总有万般不满，亦知眼下不能逞一时言语之快，授人以柄，何况他夙来不擅激辩，只是起成分开了刑部，持续探取关头证据。
樊宁一向躲在柜入耳动静，刘氏分开半晌后，她悄悄无声地钻了出来。松竹雕饰的镂空木门外，薛讷单独站在月色清晖中的梨树下，晚风拂过，在月红色的圆领袍上吹出流光般的波澜，他肥胖颀长的身影却岿然如松柏，一动也不动。
刘氏欲言又止，沉吟着，眼眶蓦地蓄了泪，干巴巴的大手紧紧握着薛讷的双手：“本日得了夫人恩德，让老身回绛州龙门的老野生老，还赏了几亩良田……老身明日一早，便要解缆了。”
薛讷笑得宠溺又无法，抬手悄悄为她拉上散落身侧的被毯，孰料睡梦中的樊宁忽而伸了个懒腰，好死不死一拳闷在了薛讷的高挺的鼻尖上，他只觉吃痛非常，向后一仰，两滴血蓦地落在了手臂上。
薛讷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刘氏就已佝偻着身子，快速往门外挪去。薛讷明白刘氏都是为着本身好，忍着眼眶的酸涩，送她出了园去。
昨昼半夜太子传信，让他本日一早速来，薛讷不知有何要事，非常挂记，打马如飞，谁知才出了崇仁坊门，就见一贵公子模样之人身着浅青圆领袍，内着月白小衫，头配玉冠，挥着一把骨扇站在道旁，看到骏马奔来，他不但不躲，反而高出两步，站在了门路当中。
“你这几日都没顾得上好好用饭罢”，薛讷拿起镶裘大氅，筹算出门去，“我给你买些吃的去，听郡主提及坊间的后门开了一家卖菰米饭清炒菜的小店……”
薛讷惊得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这……如此小事，殿下命张顺去问一趟便可，实不必亲身……”
翌日寅时初刻，微光未明，长安城八街九陌还陷在一片昏甜睡意中，风影飞上平阳郡公府的外墙顶，趁着守院仆人正困意昏黄，快速蹿入了内院里。
“那小子吓着了，这几日放衙回他凤翔的家里，拉拽着他七八岁的弟弟同吃同睡，一夜还换了两次铺盖，仿佛是尿床了……”
薛讷才要关上园门，忽见暗影里闪出了一个老太太，惊得他身子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黑影拉入了园子里。
风影插手领命，一阵风似的旋上飞檐，眨眼不见了踪迹，薛讷估摸他已顺利分开了薛府，这才悄悄返身回到园里。
她风尘仆仆的，发丝微乱，拿掉傩面暴露小脸儿，端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起了水，旋即又呸呸吐出，嗔道：“这么烫……”
“这一大早的这么血气方刚，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做了甚么不得了的梦啊？”樊宁嘻笑望着薛讷，语带嘲弄，桃花眼弯成了新月，“我们 ‘慎言’肾经有烈焰，可不能太放纵本身。”
东边都丽堂皇的小园子里，薛楚玉正装模作样地舞剑；头前正堂后的佛堂外，薛讷与薛楚玉的母亲柳夫人正在请香；再往外间去，超出两小门就出了后院，内部尽是婆妇小厮的住处与高大又宽广的厨房。厨房连着粮库，磨碓棚，柴草堆与家畜的圈棚，梁上还吊着熏鸡腊肉，檐下摆着醋翁酱缸，一大早一群厨娘厨子就举着锃光的铁刀站在桌案前切剁不休，收回“嘡嘡嘡”的声响。
樊宁话未说完，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讷望着靠在本身肩头怠倦不堪的小人儿，眉间生出无穷心疼，转言道：“这些待会子再细说，我先去给你买吃的。”
天气渐明，卧房里不复方才那般黢黑一片，薛讷想着风影的话，呆头向前走，目光触及樊宁的睡颜上时，俶尔一顿，他鬼使神差般走到榻旁，望着她的小脸儿，紧绷的下颌微缓，清澈沉定的眼波亦软了下来。
“他家里就是浅显的农户，这几日秋收，父母兄长每日都要下地干活，他这几日就赖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洗本身尿湿的铺盖以外甚么也不干……”樊宁说着，肚子俄然咕咕叫了起来，她一把按住本身腹部，双眼滴溜溜乱转，似是有些不美意义。
乳母护犊，说着又要哽咽，薛讷忙安抚她：“我常日里都吃得饱，穿得暖，楚玉也没有欺负我，乳母放心。”
“别院烧毁后，张三等人被刑部要求随时听传，他便没有回蓝田，也没回仙掌的家里，而是一向流连在平康坊吃酒买醉……”
樊宁闻见风箱散出的炊火气与饭食的暗香，腿上几乎一软，看着挂在那边似是唾手可得的饭食，她踌躇再三，终究还是绝了“繁华险中求”的心机，团身跃出了平阳郡公府，迎着长安城凌晨的微光向蓝田县赶去。
薛讷出府后，远远目送乳母上了回籍的马车，随后调转马头，策马一起赶向东宫。
屋顶上模糊约约传来一阵窸窣的瓦砾声，被薛讷灵敏的听觉捕获，他还未撑起家子，就见支摘窗一顶，一个傩面麻衫的身影飞扑出去，稳稳落在地上，不是别个，恰是樊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