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六千金买得凌迟罪 一封书驱走丧门星
人瑞去后,不到一个时候,只见店家领那送信的人,一头大汗,走进店来,怀里取出一个马封,紫花大印,拆开,内里复书两封:一封是庄宫保亲笔,字比核桃还大;一封是内案牍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现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约莫五七天可到。”并云:“宫保深盼中间少候两日,等白太尊到,商酌统统”如此。老残看了,对送信人说:“你歇着罢,早晨来领赏。喊黄二爷来。”店家说:“同黄大老爷进衙门去了。”老残想:“这信交谁送去呢?不如切身去走一道罢。”就告店家,锁了门,竟自投县衙门来。
又听堂上把惊堂一拍,骂道:“这个淫妇,真正机诈!拶起来!”堂下无穷的人大呼了一声“嘎”,只听跑上几小我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绰”的一声,惊心动魄。
进了大门,见出出进进人役甚多,知有堂事。进了仪门,果见大堂上阴气森森,很多差役两旁立着。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甚么案情?”立在差役身后,却看不见。
“刚弼点点头道:‘是了,是了。’又问道:‘我看你人很直率,所招的一丝不错。只是我听人说,你公公允常待你极其刻薄,是有的罢?’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切身女儿普通恩德,没有再厚的了。’刚弼道:‘你公公反正已死,你何必替他回护呢?’魏氏听了,抬开端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呼道:‘刚大老爷!你不过要成绩我个凌迟的罪名!现在我已遂了你的愿了。既杀了公公,老是个凌迟!你又何需求坐成个故杀呢,你家也有后代呀!劝你退后些罢!’刚弼一笑道:‘论仕进的事理呢,原该究查个水尽山穷;然既已如此,先让他把这个供画了。’”
“刚弼哈哈大笑说:‘你不晓得,等我来奉告你,你就晓得了!昨儿有个胡举人来拜我,先送一千两银子,说你们这一案,叫我设法儿摆脱;又说如果摆脱,银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们两个穷凶极恶的人,前日颇能熬刑,不如顺势讨他个口气罢,我就对胡举人说:“你奉告他管事的去,说害了人家十三条性命,就是一千两银子一条,也该一万三千两。”胡举人说:“恐怕一时拿不出很多。”我说:“只要贰内心明白,银子便迟些日子不要紧的。如果一千银子一条命不肯出,就是折半五百两银子一条命,也该六千五百两,不能再少。”胡举人连连承诺。我还怕胡举人孟浪,再三叮咛他,叫他把这折半的事理奉告你们管事的,如果心折甘心,叫他写个根据来,银子早迟不要紧的。第二天,公然写了这个根据来。我奉告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为甚么要谗谄你们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个朝廷家的官,又是抚台特特委我来帮着王大老爷来审这案子,我若得了你们的银子,摆脱了你们,不但孤负抚台的委任,那十三条冤魂,肯依我吗,我再详细奉告你:倘若性命不是你暗害的,你家为甚么肯拿几千两银子出来办理呢?这是第一据,在我这里花的是六千五百两,在别处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穷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奉告他照五百两一条命计算,也应当六千五百两。你那管事的就应当说:“性命实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员代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两的数量却不敢承诺。”为甚么他毫无疑义,就照五百两一条命计帐妮?是第二据。我劝你们早迟总得招认。免得饶上很多刑具的痛苦。’
却说伴计放完铺盖出来,说道:“翠环的烧了,如何样呢?”人瑞道:“那你就不消管罢。”老残道:“我晓得。你明天来,我赔你二十两银子,重做就是了。”伴计说:“不是为银子,老爷存候心,为的是今儿夜里。”人瑞道:“叫你不要管,你还不明白吗?”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归去罢。”那伴计才低着头出去。
再说黄人瑞道:“这是前两天的事,现在他还要算计阿谁老头子呢。昨日我在县衙门里用饭,王子谨气得要死,逼得不好开口,一开口,仿佛得了魏家多少银子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感觉这案情不铛铛,然也没有法想,商讨除非能把白太尊白子寿弄来才行。这瘟刚是以廉洁自命的,白太尊的廉洁,恐怕比他还靠得住些。白子寿的品德学问,为众所推服,他还不敢鄙视,舍此更无能制伏他的人了。只是一两天内就要上详,宫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设法了。只是没法通到宫保面前去,凡我们同僚,都要避点怀疑。昨日我瞥见老哥,我从心眼里欢乐出来,请你想个甚么体例。”
又听底下一丝半气的说了几句,听不出甚么话来。只听堂上嚷道:“他说甚么?”听一个书吏上去回道:“贾魏氏说,是他本身的事,大老爷如何分付,他如何招;叫他假造一个奸夫出来,实实无从假造。”
老残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里坐下。翠环把洋烛也点着了。老残揭开墨盒,拔出笔来,铺好了纸,拈笔便写。那知墨盒子已冻得像块石头,笔也冻得像个枣核子,半笔也写不下去。翠环把墨盒子捧到火盆上供,老残将笔拿在手里,向着火盆一头烘,一头想。半霎工夫,墨盒里冒白气。下半边已烊了,老残蘸墨就写,写两行,烘一烘,不过半个多时候,信已写好,加了个封皮,筹算问人瑞,信已写妥,交给谁送去?对翠环道:“你请黄老爷出去。”
只听堂上嚷道:“贾魏氏,你要明白你本身的极刑已定,自是无可挽回,你却死力摆脱你那父亲,说他并不知情,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县也没有个不成全你的。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奸夫来,你父亲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想,你那奸夫出的主张,把你害得如许苦法,他到躲得远远的,连饭都不替你送一碗,此人的交谊也就很薄的了,你却抵死不肯招出他来,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担着极刑。贤人云:‘人尽夫也,父一罢了。’原配丈夫,为了父亲尚且顾不得他,何况一个相好的男人呢!我劝你招了的好。”只听底下只是嘤嘤抽泣。又听堂上喝道:“你还不招吗?不招我又要动刑了!”
二人洗脸。歇了半晌就吃午餐。饭毕,已两下多钟,人瑞自进县署去了,说:“倘有复书,喊我一声。”老残说:“晓得,你请罢。”
两三点钟工夫,极轻易过,不知不觉,东方已自了然。人瑞喊起黄升,叫他向店家商讨,雇小我到省会送信,说:“不过四十里地,如晌午之前送到,下午获得收据来,我赏银十两。”停了一刻,只见店伙同了一小我来讲:“这是我兄弟,如大老爷送信,他能够去。他送过几次信,颇在行,到衙门里也敢出来,请大老爷放心。”当时人瑞就把上抚台的禀交给他,自清算送达去了。
“那父女两个连连叩首说:‘彼苍大老爷!实在是冤枉!’刚弼把桌子一拍,大怒道:‘我如许开导你们,还是不招,再替我夹拶起来?’底下差役炸雷似的承诺了一声‘嗄’,夹棍拶子望堂上一摔,惊魂动魄价响。
两人起来,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无人添炭,只剩一层白灰,几星余火,却另有热气。翠环道:“屋里火盆旺着呢,快向屋里烘去罢。”四人遂同到里边屋来。翠花看铺盖,三分俱已摊得齐楚,就去看他县里送来的,倒是一床蓝湖绉被,一床红湖绉被,两条大呢褥子,一个枕头。指给老残道:“你瞧这铺盖好不好?”老残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写完了,请你看看。
子谨见是老残,仓猝立起。刚弼却不认得,并不起家,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搅乱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残被拉下去,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翠环把房门帘一揭。“格格”的笑个不止,低低喊道:“铁老,你来瞧!”老残望外一看,本来黄人瑞在南首。双手抱着烟枪,头歪在枕头上,口里拖三四寸长一条口涎,腿上却盖了一条狼皮褥子;再看那边,翠花睡在皋比毯上,两只脚都缩在衣服里头。两只手超在袖子里、头却不在枕头上,半个脸缩在衣服大襟里,半个脸靠着袖子,两小我都睡得实沉沉的了。
话说老残仓猝要问他投到胡举人家便如何了。人瑞道:“你越焦急,我越不焦急!我还要抽两口烟呢!”老残急于要听他说,就叫:“翠环,你从速烧两口,让他吃了好说。”翠环拿着签子便烧。黄升从内里把行李放好,出来回道:“他们的铺盖,叫他伴计来放。”人瑞点点头。一刻,见先来的阿谁伴计,跟着黄升出来了。本来马头上端方:凡妓女的铺盖,必须他伴计自行来放,家人断不肯替他放的;又兼之铺盖以外另有甚么利用的物事,他伴计晓得放在甚么地点,妓女探手便得,如果别人放的,就无处寻觅了。
“刚弼等子谨看过,便问魏老儿道:‘你认得字吗?’魏老儿供:‘本是读书人,认得字。’又问贾魏氏:‘认得字吗?’供:‘从小上过几年学,认字未几。’老刚便将这银票、笔据叫差人送与他父女们看。他父女回说:‘不懂这是甚么原故。’刚弼道:‘别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这个根据是谁的笔迹,上面注驰名号,你也不认得吗?’叫差人:‘你再给阿谁老头儿看!’魏老儿看过,供道:‘这根据是小的家里管事的写的,但不知他为甚么事写的。’
这里人瑞烟也吃完。老残问道:“投到胡举人家如何呢?”人瑞道:“这个乡间胡涂老儿,见了胡举人,扒下地就叩首,说:‘如能救得我仆人的,万代封侯!’胡举人道:‘封侯不济事,要有钱才气办事呀。这大老爷,我在省会里也与他同过席,是认得的。你先拿一千银子来,我替你办。我的报酬在外。’那老儿便从怀里摸出个皮靴页儿来,取出五百一张的票子两张。交与胡举人,却又道:‘但能官司告终无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办。”胡举人点点头。吃过午餐,就穿了衣冠来拜老刚。”
这里人瑞道:“我们这时该睡了。”黄、铁睡在两边,二翠睡在当中,未几一刻都已齁齁的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午牌时候。翠花家伴计早已在前面等待,接了他mm两个归去,将铺盖卷了,一并掮着就走。人瑞道:“傍晚就送他们姐儿俩来,我们这儿不派人去叫了。”伴计承诺着“是”,便同两人前去。翠环回过甚来眼泪汪汪的道:“您别忘了阿!”人瑞老残俱笑着点点头。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过信来,重新至尾读了一遍,说:“很实在的。我想总该灵罢。”老残道:“如何送去呢?”人瑞腰里摸出表来一看;说:“四下钟,再等一刻,天亮了,我叫县里差小我去。”老残道:“县里人都起家得迟,不如天明后,同店家商讨,雇小我去更妥。只是这河可贵畴昔。”人瑞道:“河里昨晚就有人跑凌,单身人过河很便当的。”大师烘着火,随便闲话。
“老刚又道:‘老兄不过是个先容人。不成专主,请归去实在问他一问,也不必开票子来,只须老兄写明云:减半六五之数。前程愿出。兄弟凭此,明日就断结了。’胡举人欢乐的了不得,出去就与那乡间老儿商讨。乡间老儿传闻官司能够告终无事,就擅埋头回。谅多年宾东,不致遭怪;何况不要现银子:就高欢畅兴的写了个五千五百两的根据交与胡举人,又写了个五百两的根据。为胡举人的谢仪。
老残听到这里,肝火上冲,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开,大呼一声:“站开!让我畴昔!”差人一闪。老残走到中间,只见一个差人一手提着贾魏氏头发,将头提起,两个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残走上,将差人一扯,说道:“停止!”便大摇大摆走上暖阁,见公案上坐着两人,下首是王子谨,上首心知就是这刚弼了,先向刚弼打了一躬。
老残道:“必然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还好,倒是没有翻。”老残道:“如何样呢?”人瑞道:“老刚却笑嘻嘻的双手接了,看了一看,说道:‘是谁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吗?’胡举人道:‘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县第一个大钱庄,万靠得住。’老刚道:‘这么大个案情,一千银子那能行呢?,胡举人道:‘魏家人说。只要早早告终,没事,就再花多些,他也情愿。’老刚道:‘十三条性命,一千银子一条,也还值一万三呢。也罢,既是老兄来,兄弟甘心减半算,六千五百两银子罢。’胡举人连声承诺道:‘能够行得,能够行得!’
老残道:“我也没有长策。不过这类事情,其势已迫,不能计出万全的。只要就此景象,我详细写封信享宫保。请宫保派白太尊来覆审。至于这一炮响不响,那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着呢,但是碰在我辈眼目中,经心力替他做一下子就罢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迟,笔墨纸张都预备好了,请你白叟家就此动笔。翠环,你去点蜡烛,泡茶。”
“正要动刑,刚弼又道:‘慢着,行刑的差役上来,我对你讲。’几个差役走上几步,跪一条腿。喊道:‘请大老爷示。’刚弼道:‘你们伎俩我全晓得:你看那案子是不要紧的呢,你们得了钱,用刑就轻些,让犯人不甚刻苦;你们看那案情严峻,是翻不过来的了,你们得了钱,就猛一紧,把那犯人当堂治死,成全他个整尸首,本官又有个酷刑毙命的处罚:我是全晓得的。本日替我先拶贾魏氏。只不准拶得他发昏,俱看神采不好,就松刑,等他回过气来再拶。预备十天工夫,不管你甚么豪杰,也不怕你不招!’
老残拍着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这浑蛋的胡举人来了呢,老刚就请见,见了略说了几句套话。胡举人就把这一千银票子双手捧上,说道:‘这是贾魏氏那一家。魏家贡献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不幸一个贾魏氏,不到两天,就真熬不过了,哭得一丝半气的。又忍不得老父受刑,就说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暗害的,父亲委实不知情!’刚弼道:‘你为甚么害他百口?’魏氏道:‘我为妯娌反面,故意暗害。’刚弼道:‘妯娌反面,你害他一小我很够了,为甚么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本想害他一人,因没有体例,只好把毒药放在月饼馅子里。因为他最好吃月饼,让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刚弼问:‘月饼馅子里,你放的甚么毒药呢?’供:‘是砒霜。’‘那边来的砒霜呢?’供:‘叫人药店里买的。’‘那家药店里买的呢?’‘本身未曾上街,叫人买的,以是不晓得那家药店。’问:‘叫谁买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长工王二。’问:‘既是王二替你买的,何故他又肯吃这月饼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买砒的时候,只说为毒老鼠,以是他不晓得。’问:‘你说你父亲不知情,你岂有个分歧他商讨的呢?’供:‘这砒是在婆家买的,买得好多天了。正想趁个机遇放在小婶吃食碗里,值几日都无隙可乘。刚好那日回娘家,看他们做月饼馅子,问他们何用,他们说送我家节礼,趁充人的时候,就把砒霜搅在馅子里了。’
人瑞对黄升道:“夭很不早了,你把火盆里多添点炭,坐一壶开水在中间,把我墨盒子笔取出来,取几张红格子白八行书同信封子出来,取两枝白蜡,都放在桌上,你就睡去罢。”黄升承诺了一声“是”,就去照办。
老残看了说:“这可要不得,快点喊他们起来!”老残就去拍人瑞,说:“醒醒罢,如许要受病的!”人瑞惊觉,懵里懵懂的,展开眼说道:“呵,呵!信写好了吗?”老残说:“写好了。”人瑞挣扎着坐起。只见口边那条涎水,由袖子上滚到烟盘里,跌成几段,本来久已化作一条冰了!老残拍人瑞的时候,翠环却到翠花身边,先向他衣服摸着两只脚,用力往外一扯。翠花惊醒,连喊:“谁,谁,谁?”赶紧揉揉眼睛,叫道:“可冻死我了!”
“这浑蛋胡举人写了一封信,并这五千五百两根据,一并送到县衙门里来。老刚收下,还给个收据。比落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谨会审的。这些情节,子谨却一丝也不晓得。坐上堂去,喊了一声‘带人’。那衙役们早将魏家父女带到,却都是死了一半的模样。两人跪到堂上,刚弼便从怀里摸出阿谁一千两银票并那五千五百两根据和那胡举人的书子,先递给子谨看了一遍。子谨不便说话,心中却悄悄的替魏家父女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