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毕竟这一去,前面又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化。
这行者,斯须间瞥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如何不走路?还在此做甚?”三藏昂首道:“你往那边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尽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三藏道:“门徒啊,削发人不要扯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候,就说到龙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本性子丢了我去。象你这有本领的,讨得茶吃;象我这去不得的,尽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三藏道:“不消化斋。我那承担里,另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行者去解开承担,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三藏就顺口儿承诺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消教经,就会念佛;这衣服若穿了,不消演礼,就会施礼。”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三藏道:“只怕是非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材裁的普通,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却冷静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痛!头痛!”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边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措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盟主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皋比,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拿过刀来,又裁为两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旁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还是象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三藏见他意义,实有美意,端的象沙门中的人物,便叫:
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竭,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还是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本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你小时未曾在我面前扒柴?未曾在我脸上挑菜?”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那边住?我在那边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
今既入了沙门,如果还象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恶!忒恶!”本来这猴子平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尽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惩般绪咶恶我,我归去便了!”那三藏却未曾承诺,他就使一本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昂首,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点头自叹,悲怨不已,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我但说他几句,他如何就无形无影的,径归去了?罢!罢!罢!也是我命里不该招门徒,进人丁!现在欲寻他无处寻,欲叫他叫不该,去来!去来!”恰是捐躯冒死归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张。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错愕发急,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问:“是甚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曾闻得白叟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然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动手,乱招手道:“师父,你如何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样: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不必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非常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
若知无物又偶然,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
茶毕,行者转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这是甚么景色?”龙霸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行者道:“怎的是三进履?”
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例,故此凡马见他惊骇。
“门徒啊,你姓甚么?”猴霸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喊。”猴霸道:“不劳师父盛情,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乐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象那小梵衲普通,我再与你起个花名,称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清算要行,却回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其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公然去得。我却告回。”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堪。回府多多请安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别离。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刺耳望。
说话虽方便,身材莫能那。恰是五百年前孙大圣,目前难满脱天罗。
悟空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认看。”老者方才觉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如何得出来的?”悟空将菩萨惩恶、令我等候唐僧揭贴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将唐僧请到内里,即唤老妻与后代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欣喜。又命看茶,茶罢,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丰年纪了?”悟空道:“你本年几岁了?”老者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行者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现在,你才脱体。
龙霸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
行者的胆量原大,那容分辩,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六小我见礼道:“各位有甚么原因,阻我贫僧的来路?”那人道: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未几时,过了两界山,俄然见一只猛虎,吼怒剪尾而来,三藏在顿时惊心。行者在路旁欢乐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迎着风,幌一幌,本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未曾用着他,本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那边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灰尘,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点玉块,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本日孙悟空不消辩论,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恰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你如何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都会,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固执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这削发人,宁死决不敢行凶。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杀了他六人,如何理说?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仕进,也说不畴昔。”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是。”三藏道:“只因你充公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
既如此,如何不西去,复东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道。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伏贴绪叨叨,说了我多少的不是,你想老孙,但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龙霸道:“承降!承降!”
龙霸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俄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后公然运筹帷幄当中,决胜千里以外。承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奋,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霸道:“大圣自当裁处,不成图安闲,误了出息。”悟空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行者见他催促请行,急耸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正走,却遇着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如何不受教诲,不保唐僧,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见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门徒。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现在就去保他也。”菩萨道:“趁早去,莫错过了动机。”言毕各回。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门徒,不是鬼怪。”老者昂首,见了三藏的面孔清奇,方然立定,问道:“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
那长老只得清算行李,捎在顿时,也不骑马,一只手柱着锡杖,一只手揪着缰绳,凄苦楚凉,往西进步。行未几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仓猝牵马,立于右边让行。那老母问道:“你是那边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版图,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朋友,又无个门徒,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门徒,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遂渺但是去也。”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啊,你既有门徒,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门徒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那厢去了?”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边另有一篇咒儿,唤做放心真言,别名做紧箍儿咒。你可悄悄的念熟,服膺心头,再莫泄漏一人晓得。我去赶上他,叫他还来跟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平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三藏闻言,低头拜谢。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仓猝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拜罢,收了衣帽,藏在承担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放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服膺气度不题。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向来皆要物。
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现在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却象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大皋比,与鬼怪能差多少?”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筋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早轰动龙王出来驱逐,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霸道:“近闻得大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龙霸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惩恶,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
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其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便利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阿谁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门徒!
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这老儿颇贤,即今安排斋饭。饭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寒舍姓陈。”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施主,与贫僧是华宗。”行者道:“师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天子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姓,又非常欢乐。行者道:“老陈,摆布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沐浴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沐浴沐浴,一发临行谢你。”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掌上灯火。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另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那老儿道:“有,有,有。”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见师父沐浴,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皋比脱下,连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本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这等样,才象个行者。”三藏道:“门徒,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空唱个喏道:“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与那老儿,亦各归寝。
这太保固然胆小,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甚么说话?”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阿谁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你问我甚么?”那猴道:“你但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恰是,你问如何?”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庇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故这天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门徒。”
“你再念念看。”三藏端的又念,行者端的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如何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他口里固然承诺,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动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颠仆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教:“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如何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未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阿谁观世音!他如何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
三藏闻言,满心欢乐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消斧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
知之须会偶然诀,不染不滞为净业。
那猴道:“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出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转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山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伯钦只得呼喊家僮,牵了马匹。他却扶着三藏,复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极巅之处,公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倒是“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门徒之分,揭得金字,救入迷猴,同证灵山;若无门徒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上前将六个金字悄悄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本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么。”那猴欢乐,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伯钦传闻,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清脆,端的是地裂山崩。世人尽皆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家,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清算行李,扣背马匹。
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你在那边见我?”悟空道:
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此法既是他授予我,他必定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端的不敢解缆,只得转意,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何如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尽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才断念塌地,抖擞精力,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清算行李,奔西而进。
表里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美意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畴昔;若道半个不字,教你碎尸粉骨!”行者道:“我也是家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未曾闻得各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定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悟空笑道:“本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削发人是你的仆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
诗曰: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清算铺盖行李。正欲告别,只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方才起家。三藏上马,行者带路,不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短昼,小春候,菊残荷尽山茶茂。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骤,牵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小我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边走!趁早留上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畴昔!”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上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川资与我们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川资?”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辩论一场,看是何如。”三藏道:“妙手不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边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小我儿,如何敢与他辩论?”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气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趁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上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边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门,瞥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皋比,好似个雷公模样,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
两个进步,长老在顿时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银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快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窜改,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如何就不动动,让安闲打他,何说?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很有降龙伏虎的手腕,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窜改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皋比,何为奇怪?见到那疑问处,看展本领么!”三藏闻得此言,更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师徒两个走着路,说着话,不感觉太阳星坠,但见:焰焰斜辉返照,天涯天涯归云。千出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傍晚,万点明星光晕。
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脸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好和尚!端的的头硬!”行者笑道:“姑息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到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甚么动针的话!”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顶风一幌,倒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尝尝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脱,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川资,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三藏道:“你非常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极刑;你纵有手腕,只可退他去便了,如何就都打死?这倒是无端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削发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珍惜飞蛾纱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