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江采蘋恃爱追欢 杨玉环承恩夺宠
柳叶蛾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舞罢，诸王连声歌颂。玄宗道：“既观妙舞，不成不快饮。今有嘉州进到美酒，名瑞露珍，其味甚佳，当共饮之。”即命内待取酒至，斟于金盏，命梅妃遍酌诸王。时宁王已醉，见梅妃送酒来，起家接酒，不觉一脚踢着了梅妃绣鞋。梅妃大怒，顿时回宫。玄宗道：“梅妃为何不辞而去？”摆布道：“娘娘珠履脱缀，换了就来。”等了一回，又来再宣。梅妃道：“一时胸腹作疾，不能起家应召。”玄宗道：“既如此罢了。”即令撤席而别。宁王惊得魂不附体，蓦地想起驸马杨回，足智多谋，又是圣上宠嬖的，密地差人请来商讨。不一时杨回到来，礼毕，宁霸道：“寡人侍宴梅园，只因多吃几杯酒，干了一桩天大不明白的事。”杨回道：“不是戏梅妃的事么？”宁霸道：“你为何晓得？”杨回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现在那一个不晓得，只要圣上不知。”宁霸道：“请你来商讨此事，倘若梅妃在圣上面前，说些是非，叫我怎得安稳哩！”杨回想了一想，说道：“无妨，我有二计在此，包你无事。”附宁王耳低言道：只须如此如此，宁王大喜，依了他计，相约次日早朝，肉袒膝行，请罪道：“蒙皇上赐宴，力不堪酒，失错触了妃履，臣出偶然，罪该万死。”玄宗道：“此事若计论起来，天下都道我重色，而轻嫡亲了。你既偶然，朕亦付之不较。”宁王叩首谢恩而起，杨回乃密奏玄宗道：“臣见诸宫嫔妃，约有三万余人，又令高力士遍访美人何用？”玄宗道：“嫔妃固多，绝色者少，愿得倾国之色，以博平生大乐耳。”杨回道：“陛下必欲得倾城仙颜，莫如寿王妃子杨玉环，姿容盖世，实是罕见。”玄宗道：“与梅妃何如？”杨回道：“臣未曾亲见，但闻寿王作词赞他，中一联云：三寸横波回幔水，一双纤手语香弦。开元二十一年冬至寿邸时，有人见了赞道：‘只要天在上，更无山与齐。’陛下莫若召来便见。”玄宗闻之喜甚，即差高力士快去宣杨妃来。力士领旨，即到寿王宫中，宣召杨妃。杨妃道：“圣上宣我何干？”力士道：“奴婢不知，娘娘见驾，自有分晓。”杨妃惨淡来见寿霸道：“妾事殿下，祈订白头，谁知圣上着高力士宣妾入朝；猜想此去，必与殿下永诀矣！”寿王执杨妃之手大哭道：“势已如此，料不成违；倘若此去，不中上意，或者相逢有日，百凡保重。”力士催促不过，杨妃只得拜别寿王，堕泪出宫。恰是：
玄宗叮咛高力士，令妃自以其意，乞为女羽士，赐号太真，住内太真宫。对杨回道：“二卿暂回，明日朕有重赏。”宁王方才放心，与杨回伸谢出朝。天宝四载，更加寿王娶左卫将军韦昭训女为妃。潜纳太真于宫中，命百官于凤凰园，册太真宫女羽士杨氏为贵妃。其父杨元琰，弘农华阴人，徙居蒲州之独头村，开元初为蜀州司户，贵妃生于蜀，早孤，养于叔父河南府士曹元珪家。册妃日，赠元琰兵部尚书；母李氏，凉国夫人；叔元珪，为光禄卿；兄铦，侍御史；从兄钊，拜侍郎。那杨钊原系张昌宗之子，寄养于杨氏者。玄宗以钊字有金刀之像，改赐其名为国忠。杨氏权倾天下，贵妃进见之夕，奏霓裳羽衣曲，授金钗钿盒。玄宗自执丽水镇库紫磨金琢成步摇，至妆阁亲与插鬓。自宠了贵妃，便疏了梅妃。
玄宗见杨妃写完，赞道：“亦来的敏快得情。”拿与梅妃道：“妃子你看何如？”梅妃取来一看，暗想道：“他说梅花雪里亦清真，笑我肥胖的意义；不与凡花斗色新，笑我过期了。”两下色彩有些反面起来。高力士道：“娘娘们诗词唱和，奴婢有几句鄙言鄙谚解分。”玄宗道：“你试说来。”高力士道：“皇爷本日同二位玉美人，步步娇，走到高阳台，二位娘娘双劝酒，饮到月上海棠。奴婢打一套三棒鼓，唱一套贺新郎，大师沉浸东风。皇爷卸下皂罗袍，娘娘解下红衲袄，忽闻一阵锦衣香，同睡在销金帐，当时节花心动将起来，只要欢愉三，那边管念奴娇惜奴娇。皇爷渐渐的做个蝶恋花，鱼游春水，岂不是万年欢天下乐？”只见二妃听到他说到“花心动，欢愉三”，不觉的都嘻嘻浅笑起来。玄宗道：“力士之言有理。朕本日二美既具，合法取乐，休得争辩。”遂挽手携着二妃回宫。梅妃性柔缓，后竟为杨妃所谮，迁于上阳东宫。
紫燕轻巧弱质，海棠标韵娇容。罗衣长袖慢交横，络绎回翔慎重。纤縠蛾飞敬爱，浮腾雀跃仙踪。衫飘绰约动随风，恍似飞龙舞凤。
高力士领着杨妃来复旨。杨妃害羞忍耻参拜毕，俯伏在地，玄宗赐他平身。此时宫中高烧银烛，阶前月影横空，玄宗就在灯月之下，将杨妃定睛一看。但见：
歌喉宛转绕雕梁，美酒满泛玻璃盏。
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
宣谕多娇保重甚，回轩应问镜台无。
今且不说玄宗遣人点选美女。且说闽复兴化县珍珠村，有一秀才，姓江名仲逊，字抑之，人物轩昂，家私丰富，年过三旬，尚无子嗣；夫人廖氏，单生一女，奶名阿珍，九岁能诵二南，语父道：“吾虽女子，期以此为志。”仲逊奇之，遂名采蘋，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色彩；更兼文才赅博，诸子百家，无不贯穿，琴棋书画，各件皆能。他性喜梅花，仲逊遣人于江浙山中，遍觅各种最古梅，植于庭除，额曰梅亭。采蘋朝夕观玩，遂自号梅芬。性耽文艺，有萧兰、梨园、梅亭、丛桂、凤笛、玻杯、剪刀、绮窗八赋，为时传诵，名闻籍甚。高力士自湖广历两粤，各处采选，并无当意者；至兴化，闻采蘋名，得之以进。采蘋年方二八，仙颜无双，玄宗一见，喜动天颜，即令嫔妃陪侍入宫，赐江仲逊黄金千两，彩缎百端，回野生老；命高力士陪他赴光禄寺饮宴，仲逊含泪出朝。玄宗入宫，即命摆布摆宴，与江妃共饮，饮了一回，遂共宿焉。又早鸡鸣钟动，天光欲曙，玄宗免不得起家出朝听政。
总教借得东风早，不与凡花斗色新。
梅妃写完，呈于玄宗。玄宗看了，连声歌颂，付与杨妃。杨妃接来看了一遍，心中暗想：“此词虽佳，内多调侃。他说撇却巫山下楚云，笑奴从寿邸而来；斑斓江天半为君，笑奴肥胖的意义。待我也回他几句，看他如何说？”便对梅妃道：“娘娘美艳之姿，绝世无双，待奴回赞一首何如？”梅妃道：“俚词描述万一，若得美人不吝名言，妾所愿也。”杨妃亦取笺写道：
金屋画堂光闪闪，烹龙炮凤敲檀板。
玄宗览诗，欣然不乐，又喜其诗之妙，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杨妃既怀前恨，又知此事，每日考虑害他。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冰肌月貌谁能似？斑斓江天半为君。
词曰：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寥寂？
诸王饮至半席间，忽闻宫中笛声宏亮。诸王问道：“笛声清妙，不知何人所吹，似从天上飞来。”玄宗道：“是朕江妃所吹；诸兄弟若不弃嫌，宣他一见何如？”诸霸道：“臣等愿洗耳就教。”命高力士宣梅妃来。不一时梅妃宣到，诸王见礼毕，玄宗道：“朕常称妃子乃梅妃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生辉；今宴诸王，梅妃试舞一回。”梅妃领旨，装束划一，向筵前慢舞。有《西江月》词为证：
调寄《蝶恋花》
梅妃便上马而来，到了阁前，玄宗抱上马来道：“爱卿，我那一日不想你来。”梅妃参拜道：“贱妾负罪，将谓永捐，不料又得复睹天颜。”玄宗就命宫女摆酒，饮至数巡，梅妃斟上一杯，敬与玄宗道：“陛下果终不弃贱妾，幸满饮此杯。”玄宗吃了，也斟一杯回赐。梅妃饮至半醉，玄宗双手捧着他面庞细看道：“妃子花容，略觉肥胖了些。”梅妃道：“如此情怀，怎免肥胖？”玄宗道：“瘦便瘦，却越觉清雅了。”梅妃笑道：“只怕还是肥的好哩！”玄宗也笑道：“各有好处。”又饮了几杯，便同梅妃进房，忽忽一睡，不觉失晓。
一日玄宗漫步梅园，忽想起梅妃来，差高力士去看望。力士领旨到上阳宫，只见梅妃正在那边伤感。力士赶紧叩首。梅妃道：“高常侍，我自别圣驾已来，久无音问，本日甚事有劳你来？”力士道：“圣上本日偶步梅园，非常思念娘娘，特着奴婢来看望。”梅妃闻言，便欢欢乐喜问力士道：“圣上着你来看望，终非弃我，汝可为我伸谢皇恩，说我无日不望睹天颜，还祈皇恩始终无替。”力士领命，随即回至梅园，将梅妃所言奏上。玄宗闻言，不觉嗟叹道：“我岂遂忘汝耶！高力士，你可选梨园最快戏马，密召梅妃到翠花西阁相叙，不成迟误。”力士回声而去。玄宗连声叫道：“转来，你须悄地里去，不成使杨妃晓得。”力士道：“奴婢晓得。”便到梨园选了一匹上等骏马，竟到东楼，见了梅妃。梅妃道：“高常侍，你为何又来？”力士道：“奴婢将娘娘之言，述与皇爷听了，皇爷长叹道：‘我岂忘汝。’就令奴婢选上等骏马，密召娘娘到翠花西阁叙话。”梅妃道：“既是君王宠召，缘何要公开里来？”力士道：“只恐杨娘娘得知，不是当耍。”梅妃道：“陛下为何怕着这个肥婢？”力士道：“娘娘快上马，皇爷等久了。”
黛绿双蛾，鸦黄半额。蝶练裙不短不长，凤绡衣宜宽宜窄。腰枝似柳，金步摇摆。戛翠鸣珠，鬓发如云。玉搔头掠青拖碧，乍回雪色，依依不语。春山脉脉，幽妍清倩，模糊似越国西施；委宛轻巧，绝胜那赵家合德。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端的是转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色彩。
梅妃问亲随的宫女嫣红道：“你可晓得皇上两日为何不到我宫中？”嫣红道：“奴婢那边得知，除非叫高力士来，便知分晓。”梅妃道：“你去寻来，待我问他。”嫣红领旨出宫寻问，走到苑中，见力士坐在廊下打打盹。嫣红道：“待我耍他一耍。”见一棵千叶桃花，娇红素净，便折下一小枝来，将花插在他头上，取一嫩枝，塞向力士鼻孔中去。力士蓦地惊醒，见是嫣红，问道：“嫣红妹子，你来做甚？”嫣红笑道：“我家娘娘特来召你。”力士便同嫣红，走到梅妃宫中，叩首见过。梅妃问力士道：“圣上这几日，为何不进我宫中？”力士道：“阿呀，圣上在南宫中，新纳了寿王的杨妃，宠幸非常，娘娘莫非还不知么？”梅妃道：“我那边晓得。且问你圣上待他意义如何？”力士道：“自从杨妃入宫以后，龙颜大悦，亲赐金细珠翠，举族加官，宫中号曰娘子，仪体侔于皇后。”梅妃听了这句话，不觉两泪交换道：“我初入宫之时，便疑有此事，不想公然。你且出去，我自有事理。”高力士出宫去了。嫣红将适间苑内所见如何行动，如何欢愉，说与梅妃晓得。梅妃听了，不堪痛恨。嫣红道：“娘娘不要愁烦，依奴婢鄙意，娘娘莫若装束了，步到南宫去看皇爷如何样说。”梅妃见说，便向妆台前整云鬓。梅妃对了菱花宝镜，叹道：“天乎，我江采蘋如此才貌，何自蕉萃至此，岂不令人肠断！”说了双泪交换，强不出精力来打扮。嫣红与宫女再三安慰，替他重施朱粉，再整花钿，打扮得齐划一整，随了七八个宫奴，向南宫徐行而来。
人生处世，无过情与理罢了。忠臣孝子，作事循理，不消说得；而大奸极恶之人，行事背理，亦不消说得。至于情总属普通，孟夫子所云：知好色则慕少艾，有老婆则慕老婆，今古同然，无有绝情者。试看苏子卿穷居海上，啮雪吞毡，死生置于度外，犹不免娶胡妇生子。胡澹庵贬外洋十年，比其归，日饮于湘潭胡氏园，喜侍姬黎倩，作诗赠之。乃知情欲移人，贤者不免，而况生居乱世贵为天子乎？
一日回到宫中，见江妃在那边看《梅亭赋》，因知江妃喜梅，遂命宫中各处栽梅，朝夕玩耍，赐名梅妃，玄宗道：“朕几日为朝政所困，今见梅花盛开，清芬拂面，玉宇生凉，襟期顿觉开爽；嫔色花容，令人顾恋，纵世外才子，怎如你淡妆飞燕乎？”梅妃道：“只恐落梅残月，他时萧瑟凄其。”玄宗道：“朕有此心，花神鉴之。”梅妃道：“但愿不负此言，妾虽碎身，不敷以报。”玄宗道：“妃子高才，前所作八赋，翰林诸臣无不叹赏；卿今可为梅花赋，待朕颁示词臣。”梅妃道：“贱妾蓬闺陋质，安敌艺苑鸿才，既辱钧旨，谨当献丑。”言未毕，只见内侍报导：“岭南刺史韦应物、姑苏刺史刘禹锡，各选奇梅五种，星夜进呈。”玄宗甚喜，叮咛高力士用心把守，以待宴赏。遂同梅妃回宫。不一日，玄宗宴诸王于梅园，命梨园后辈承应，丝竹迭奏，公然浊音缓节。有诗为证：
杨妃在宫，不见玄宗驾来，问念奴道：“圣上安在？”念奴道：“奴婢闻万岁着高力士，召梅娘娘至翠花西阁。”杨妃听了，忙自步到阁前，惊得那些常侍飞报导：“杨娘娘已到阁前，当如之何？”玄宗披衣，抱梅妃藏夹幕间。杨妃走到内里见礼毕，问道：“陛下为何起得迟？”玄宗道：“还是妃子来得早。”杨妃道：“贱妾闻梅精在此，特此相望。”玄宗道：“他在东楼。”杨妃道：“本日宣来，同至温泉一乐。”玄宗只是看着摆布，也不去答复他。杨妃怒道：“肴核狼籍，御榻下有妇人珠舄，枕边有金钗翠钿，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睡至日出，还不视朝，是何体统？陛下可出见群臣，妾在此阁，以俟驾回。”玄宗愧甚，拽衾向屏复睡道：“本日有疾，不能视朝。”杨妃怒甚，将金钗翠钿掷于地，竟归私第。不想小黄门见杨妃势急，恐生余事，步送梅妃回宫。玄宗见杨妃已去，欲与梅妃再图欣庆，却被黄门送去，大怒，斩之，亲身拾起金钗翠钿珠钗包好，又将夷使所贡珍珠一斛，着永新领去，并赐梅妃。永新领旨，前去东楼。梅妃问道：“圣上着人送我返来，何弃我之深乎？”永新道：“万岁非弃娘娘，恐杨娘娘性恶，所送黄门，已斩讫矣。”梅妃道：“恐怜我又动这肥婢情，难道弃我也？原物俱已拜领，所赐珍珠不敢受，有诗一首，烦你进到御前道，妾非忤旨不受珍珠，恐怕杨妃闻知，又累圣上受气耳。”永新领命而去，将珍珠并诗献上。玄守拆开一看，念叨：
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亦清真。
国色自应供点选，一入深宫，必然多沉沦。不是眉尖送花片，也教眼角飞莺燕。只道始终适所愿，不料红丝，恰又随风转。始知月老亦无凭，端分解全好姻眷。
却见玄宗独立花荫。梅妃上前朝见。玄宗道：“本日有甚好风，吹得你来？”梅妃微微的笑道：“时布阳和，忽南风甚竞，故循循至此，以解寥寂耳。”玄宗道：“名花在侧，正要着人来宣妃子，共成一醉。”梅妃道：“闻得陛下纳宠杨妃，贱妾一来道贺，二来求见新人。”玄宗道：“此是朕一时偶惹闲花野草，何足挂齿。”梅妃定要请见。玄宗不得已道：“爱卿既不嫌弃，着他来拜见你就是；但他来时，卿不成着恼。”梅妃道：“妾依尊命，必要他拜见我便了。”玄宗道：“这也不难。”即召杨妃出来，杨妃望着梅妃叩首毕。玄宗即命摆宴，酒过三巡，玄宗道：“梅妃有谢女之才，不吝佳句，赞他一首何如？”梅妃道：“唯恐不能表扬万一，望乞恕罪。”杨妃道：“妾系蒲姿柳质，岂足当娘娘笔墨吹嘘？”玄宗道：“二妃不必过谦。”叫摆布快取一幅锦笺，放在梅妃面前。梅妃只得提起笔来，写上七绝一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