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卢俊义说道：「娘子见了，且说燕青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安息定了结说。」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源。李固便道：「仆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当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只听得前门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当时梁中书正在公厅，摆布两行，摆列狼虎普通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劈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现在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笨拙，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卜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动知己，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本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畴昔！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很多时？见放著你的老婆井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仆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迈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关键你，只怕你扳连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仆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致吃酒。」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仗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稀有的官司。」李固高低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玩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得是！」喝叫一声：「打！」摆布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繇分辩，打得皮开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公然射中合当非命！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著。阿谁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腕高强，人呼他为「铁臂」。中间立著这个远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撒豆，告道：「节级哥哥！不幸见小的仆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财帛！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仆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说不了，气早咽在，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跑堂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下看时，恰是主管李固。各见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彻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後。无甚孝敬，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办理。」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彼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活动，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现在把五十两金子与我，成果了别性命，日後提刑官上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主管，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驰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彻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家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乐去了。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跟将入来，叫一声：「蔡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小我生得十斑斓，且是打扮整齐：身穿鸦翅青圆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莪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著蔡福便拜。蔡福仓猝答礼：便问：「官人高姓？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内里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讨阁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鄙人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天子嫡派子孙，外号子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豪杰，不幸犯法，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调派前来，探听卢员外动静。谁知被赃官贪吏，淫妇奸夫，通情谗谄，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存亡，特来到宅奉告：如果留得卢员外性命活着，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不对，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突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豪杰，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吓得一身盗汗，半晌承诺不得。柴进起家道：「豪杰做事，休要迟疑，便请一决。」蔡福道：「且请懦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内里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蔡福得了这个动静，摆拨不下；考虑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一遍。蔡庆道：『哥哥平生最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高低利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定全面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豪杰，俺们干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设好处，迟早把此好酒食将息他，传个动静与他。」蔡福，蔡庆两个议定了，公开里把金子买上告下，枢纽己定。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动手成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别性命。你自去上面利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李固随既又央人去上面利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狱节级的活动，莫非教我动手？过一两日，教他自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尽管把案牍迟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枢纽，教极发落。张孔目将了案牍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定夺？」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被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泊住了很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案牍，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本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送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返来被高太尉寻事剌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无能，就留在留守司活动。本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清算行李，包裹，即便启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边旅店内，李固接著，请阁儿里坐下，一面摆设酒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雠家。今配去沙门岛，路途悠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白费了川资。急待返来，也待三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成果了别性命，揭取脸上金印返来表证，教我晓得，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睬。」董超，薛霸两个相视。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驰名一个好男人，我便也把件事结识了他，如有急难之处，要他看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渐渐地酬谢你两个。」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清算包裹，连夜起家。卢俊义道：「小人本日受刑，杖疮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罢！」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倒霉，撞著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不足，费多少川资！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摆布！」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抱屈，高低看视则个！」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本日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两个一起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看看天气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息。当时小二哥引到後面房里，安设了包里。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边倒来伏侍罪人？你若要用饭，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著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著，一齐灭了；甫能极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呐呐的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餐，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倒置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後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清算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燎浆泡，点地不得。当日秋两纷繁，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颠，薛霸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冒充去劝，一起上埋冤叫苦。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

本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便差卢俊义惊得呆了，越走不动。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子，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门关上；差前後做公的将拢来。随你豪杰豪杰，怎出高城峻垒？恰是：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彼苍久羽毛。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化。

只见一人捧出一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了。只见八个小喽啰抬过一乘轿。推卢员外上轿便行。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著一簇人马，动著鼓乐，前来驱逐；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後面都是众头领。只见一齐上马。卢俊义仓猝下轿，宋江先跪，後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卢俊义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请员外上轿。」世人一齐上马，动著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上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著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本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向前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今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宋江便请卢俊义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卢某本日到此，并无生望。要杀便杀，何得相戏！」宋江陪笑道：「岂敢相戏？实慕员外大德，要从实难！」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讨。」当时置酒备食管待。卢俊义无计何如，只得冷静饮数杯，小喽啰请去後堂歇了。次日，宋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间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家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固然盗窟局促，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宋江甘心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道：「咄！头领差矣！卢某一身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本日还胡乱饮此一杯；如果提及『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能够便溅此处！」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莫非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只是众兄弟可贵员外到；既然不肯入夥，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回还宅。」卢俊义道：「头领既留卢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实恐家中长幼不知这般动静。」吴用道：「这事轻易，先教固送了车仗归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吴用便问李都管：「你的车仗货色都有麽？」李固应道：「一些儿很多。」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钱，打发当值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世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若不死，能够返来。」李固道：「头领如此错爱，仆人多住两月，但无妨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起家说道：「员外宽解少坐，小生发送字都管下山便来。」

只见岸上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边等，接登陆来，团团团住，解了腰刀，尽脱了湿衣服，便要将索捆绑。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

卢俊义道：「小人实在走不动了，不幸见权歇一歇！」两个做公带入林子里，恰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上麻索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如有人来撞著；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罢休快些个。」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内里。」说罢，起水火棍，看著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束我们路上成果你。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尽早打发了！你到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来岁本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薛霸两只手起水火棍望著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董超在内里，只听得一声扑地响，只道完事了，仓猝走入来看时，卢员外还是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在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董超道：「却又捣蛋！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用手扶时，那边扶得动，只见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暴露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著一小我。听得叫声『著』！撇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绳断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卢俊义闪眼看时，认得是荡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灵魂和你相见麽？」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到此。不想这厮公然来这林子里动手。现在被小乙两弩箭成果了，仆人见麽？」卢俊义道：「固然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了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边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仆人；本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坏，点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著仆人去。」心慌手乱，便踢开两个死尸，带著弓，插了腰刀，了水火棍，背著卢俊义，一向望东便走；十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了个小小村店，入到内里，寻房住下；叫做饭来，临时充饥。两个临时安息这里。却说过往的瞥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随即差官下来查验，倒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答复梁中书，著落大名府访拿察看，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箭，目睹得是荡子燕青的。事不宜迟！』

吴用一骑马，本来到金沙岸等待。少刻，李固和两个当值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啰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仆人已和我们商讨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叫你们晓得：壁下三十八个字，每一句头上出一个字。「芦花滩上有扁舟」，头上「芦」字，「豪杰傍晚单独游」，头上「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头上「义」字；「反时斩逆臣头」，头上「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本日上山，你们安知？本待把你世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本日姑放你们归去，便可书记都城：仆人决不返来！』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话分两端。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筵席，各自冷静喝酒，至夜而散。次日，盗窟里再排筵会道贺。卢俊义道：「感承众头领不杀；但卢某杀了倒好罢休，不杀便是度日如年；本日告别。」宋江道：「小可鄙人，幸识员外；来宋江体已备一小酌，劈面论心一会，望勿推却。」又过了一日。次日，宋江请；次日，吴用请；又次日，公孙胜请。话休絮烦；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工夫荏苒，日月如流，早过一月不足。卢俊义性发，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吃紧急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见众领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非常，俺等世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偏我哥哥饯行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李逵在内大呼道：「我受了多少气闷，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容我饯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吴学究大笑道：「未曾见这般宴客的，我劝员外鉴你众薄意，再住几时。」更不觉又过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智囊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着力量，偏我们酒中藏著毒药？卢员外如果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无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老迈不便！」吴用起家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成？常言道：「将酒劝人，本无歹意。」』卢俊义抑世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前後却好三五旬日。自离北京是蒲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暮秋时分。卢俊义一心要归，对宋江诉说。宋江笑道：「这个轻易，来日金沙岸送行。」卢俊义大喜。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归还员外，一行对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卢俊义笑道：「盗窟之物，从何而来，卢某好受？若无川资，如何归去，卢某好却？但得度到北京，其他也是无用。」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岸，道别自回，不在话下。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驰驱，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傍晚，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凌晨，卢俊义离了村居飞奔入城；另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裂，衣裳褴褛，看著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倒是荡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原因。燕青说道：『自从仆人去後，不过半月，李固返来对娘子说：「仆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起，责怪燕青违拗，将一房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了解：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是以，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叫化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因为深知仆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仆人一面。若仆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讨。若入城中，必中骗局！』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仆人脑後无眼，安知就里？仆人平素只顾打熬力量，不亲女色；娘子昔日和李固原有私交；本日排闼相就，做了伉俪，仆人归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活动！莫不是你歹事来，本日到来反申明！我到家中问出真假，必反面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套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奔到城内，迳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仓猝前来驱逐，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仆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安息定了结说。」贾氏从屏风後哭将出来。

那人拄著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蔡福起家，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小我来，手里提著饭罐，满面挂泪。蔡福认得是荡子燕青。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扳翻划子，到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钻过对岸来。

燕青悄悄取出弓，悄悄问天买卦，望空祷告，说道：「燕青只要这一枝箭了！如果救得仆人道命，箭到，灵鹊坠空；如果仆人运气合休，箭到，灵鹊飞去。」搭上箭，叫声「快意子，不要误我！」子响处，正中喜鹊後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子去。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喜鹊，却见两小我畴前面走来：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後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罗衫，腰系销金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後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衫，腰系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燕青转回身看一看，深思：「我正没川资，何不两拳打倒他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揣了弓，抽身返来。这两个低著头只顾走。燕青赶上，把後面带毡笠儿的後心一拳；扑地打倒。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却被那汉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面那男人爬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燕青大呼道：「豪杰！我死无妨，不幸无人报信！」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报甚麽信？」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前面那汉把燕青一拖，却露脱手腕上花绣，仓猝问道：「你不是卢员娘家甚麽荡子燕青？」燕青想道：「摆布是死，干脆说了教他捉去，和仆人阴魂做一处！」便道：「我恰是卢员娘家荡子燕青！」二人见说，一齐看一看道：「早是不杀了你，本来恰是燕小乙哥！你认得我两个麽？我是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他便是冒死三郎不秀。」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今，差往北京，探听卢员外动静。智囊与戴院长亦随後下山，专候通报。」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小乙哥哥上盗窟报知哥哥，别做个事理；你可自去北京探听动静，便来回报，」石秀道：「最好。」便取身边烧饼乾肉与燕青吃，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著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见了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遍。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讨良策。且说石秀只带本身随身衣服，来到北都城外，天气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餐罢，入得城来，但见大家嗟叹，个个伤情。石秀心疑，来到市内心，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返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沙门岛，又不知怎地路人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来，本日中午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听罢，「兜头一杓冰水；急走到市曹，却见一个酒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下。」酒保前来问道：「客长，还是请人，还是单独酌杯？」石秀睁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麽鸟！」酒保倒吃了惊，打两角酒，切一盘牛肉将来，石秀大碗大块，吃了一回。坐未几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烈，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酒保上楼来道：「客长醉也？楼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躲避！」石秀道：「我怕甚麽鸟！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讨老爷打！」酒保不敢作声，下楼去了。未几时，只听得街上锣鼓喧天价来。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後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庆扶著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邃密著。不是我兄弟两个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己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能够一块去那边领受。」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中午三刻到了。」一边开枷。蔡庆早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大声读罢犯由牌。世人齐和一声。楼上石秀只就一声和里，掣出腰刀在手，回声大呼：「梁山泊豪杰全夥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石秀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布告，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房道店，市镇人家，挨捕获。却说卢俊义正在店房将息杖疮，正走不动，只得在那边且住。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无有一个不说；又见画他两个模样，小贰心疑，却走去告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小我，好生脚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弓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却待返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瞥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匝，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畴昔。燕青要抢出去时，又无军火，只叫得苦；深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仆人道命？」当时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愁，只听得树上喜鹊咕咕噪噪，深思道：「如果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饥。」走出林子外昂首看时，那喜鹊朝著燕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