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马名，叫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你这厮，不知忠义之人，如何免得！」关胜低头不语，且教推过陷车。当晚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看月，暖色满天，霜华各处；关胜嗟叹不已。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髯毛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火，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关胜回顾首将，剔灯再看，形貌他略认得，便问那人是谁。那人道：「乞退摆布。」关胜大笑道：「大将身居百万军中，若还不是一德一心，安能用兵如指？吾帐上帐下，无大无小，尽是奥妙之人；你有话，但说无妨。」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前日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沦陷了军机，不得还京见驾。昨都听得将军到来，真乃不堪之喜。早间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孔殷收军，诚恐伤犯足下。此人素有归顺之意，独奈众贼不从。方才暗与呼延灼商讨，正要差遣世人归顺。将军如果服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著快马，从巷子直人贼寨，活捉林冲等寇，解走京师，不唯将军建立大功，亦令宋江与小将得赎重罪。」关胜听了大喜。请入帐中，置酒相待。呼延灼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沦陷贼巢，关胜掀髯喝酒，拍膝嗟叹不题。却说次日宋江举兵搦战。关胜与呼延灼商讨：「晚间虽有此计，本日不成不先赢此将。」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上马都到阵前。宋江单独骂呼延灼道：「盗窟未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道：「无知小吏，成何大事！」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直奔呼延灼。两马订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落马下。今晚偷营，必定成事关胜大喜，令大小全军一齐掩杀。呼延灼道：「不成追掩：吴用那厮广有神机；若还赶杀，恐贼有计。」关胜听了，孔殷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得，动问镇三山黄信如何。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常日多与宋江意义分歧。本日要他出马正要打杀此贼宋江阵上众军抢出来扛了归去。」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策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带路，至夜二更起家；半夜前後，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是夜月光如昼。傍晚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来一齐乘马，呼延灼抢先带路，世人跟著。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麽？」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後走！」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後。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盏红灯。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边？」呼延灼道：「那边便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听马。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关胜大惊，晓得入彀，仓猝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恰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赶紧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著。转出山嘴，又听得脑後树林边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钓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後拥，拿投大寨里来。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支军马，截住郝思文。月明之下，三马订交，斗无二三十合，郝思文力量不加，回马便走。肋後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娘，撒起红锦索，把郝思文拖上马来。步军向前，一齐抓住，解投大寨。话分两处。这边秦明，孙立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当路劈面撞住。宣赞拍马痛骂：「草贼匹夫！当吾者此，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赞。二马订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宣赞镇静，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上马来，全军齐喊一声，向前抓住。再有扑天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甲士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宋江会众上山，此时东方渐明。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头解来。宋江见了，仓猝下堂，喝退兵卒，亲解其缚；把关胜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逃亡狂徒，冲犯虎威，望乞恕罪！」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关胜看了一班头领，义气深重，回顾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如何？」二人答道：「并听将令。」关胜道：「无面还京，愿赐早死！」宋江道：「何故发此言？将军，倘蒙不弃寒微，能够一同替天行道；如果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公然有之！人生世上，君知我报君，友知我报友。本日既已心动，愿住帐下为一小卒。」宋江大喜；当日一面设筵道贺，一边令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一边差薛永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幼，都不在话下。宋江正饮宴间，沉默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只过今晚，来日复兴军兵，去打大名，必定成事。」关胜便起家说道：「关某无可酬谢爱我之恩，愿为前部。」宋江大喜，次日凌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为副，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前锋；其他原打大名头领不缺一个，添差李俊、张顺将带水战盔甲随去，以次再望大名进发。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喝酒。是日，日无晶光，朔风乱吼，只见探马报导：「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夥了！梁山泊军马当今又到！」梁中书听得，得目瞪口呆，杯翻筷落。只见索超禀道：「前都中贼暗箭，今番定复此雠！」梁中书便斟热酒，立赏索超，教：「快引本部人马出城迎敌！」李成、贵显随後调军策应。当时恰是仲夏季气，连日大风，六合变色，马蹄冻合，铁甲如冰。索超列席斧，直至飞虎峪下寨。次日，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看关胜厮杀。三通战鼓罢，这里关胜出阵。劈面索超出马。

关胜笑道：「无见地奴！」回顾首将，低低说了一句。却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後，呐声喊，抢人寨来。只见寨内灯烛荧煌，并无一人。三阮大惊，回身便走。帐前一声锣响，摆布两边，马军步军，分作数路，簸箕掌，栲栳圈，重堆叠叠围裹将来。张顺见不是头，扑通跳下水去。三阮夺路获得水边，後军却早赶上，挠钓齐下，套索飞来，早把活阎罗阮小七横拖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领童威猛死救归去。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当中。且说水军报上梁山泊来，刘唐便使张顺服水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动静；宋江便与吴用商讨怎退得关胜。吴用道：「来日决斗，且看胜负如何。」正定计间，猛听得战鼓乱起，倒是丑郡马宣赞部领全军直到大寨。宋江举众出迎，看了宣赞在门旗上勒战，便问：「兄弟，阿谁出马？」只见小李广花荣持枪，直取宣赞。宣赞舞刀来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马脚，回马便走。宣赞赶来，花荣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射在刀面上。花荣见箭不中，再取出第二枝箭，看得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镫里藏身，又射个空。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逐，霍地勒回马跑回本阵。花荣见不赶，赶紧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後心较近，再射一箭。只听铛地一声响，正射在背後护心镜上。宣赞仓猝驰内阵，令人报与关胜，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我那马来！」霍地立起家，绰青龙刀，骑火炭马，门旗开处，直临阵前。宋江瞥见关胜天表亭亭，与吴用指指导点喝采，转头又大声众将道：「将军豪杰，名不虚传！」只这一句，林冲大怒，叫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大小五七十阵，何尝挫锐气，本日何故灭本身威风！」说罢，挺枪出马来取关胜。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我不直得便凌逼你！」单唤宋江出来，吾要问他意背反朝廷！宋江在门旗上听了，喝住林冲，纵马亲身出阵，欠身与关胜见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谨参，一惟将军问罪。」关胜喝道：「汝为小吏，安敢叛变朝廷？」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放纵奸臣当道，不准忠良进身，充满滥官贪吏，谗谄天下百姓。未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喝道：「清楚草贼！替何天？替何道？天兵在此，还巧舌令色！若不上马受缚，著你粉骨碎身！」猛可里轰隆火秦明听得，大呼一声，无狼牙棍，纵马直抢过来；林冲也大呼一声，挺枪出马，飞抢过来。两将双取关胜。关胜一齐迎住。

次日浓云压阵，天惨地裂，索超独引一支军马出城抵触。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觑战：他若追来，乘劫便退。是以，索超得了一阵，欢乐入城。当晚云势越重，风色越紧。吴用出帐看时，却早成团打滚，降下一天大雪。吴用便差步军去大名城外背景边河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那雪降了一夜，黎明看时，约已没过马膝。却说索超策顿时城，瞥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策立不定，当下便点三百军马蓦地冲出城来。宋江军马四散驰驱而走；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边来。索超是本性急的。那边照顾？那边一边是路，一边是涧。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向著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听了，不顾身材，飞马撞过阵来。山背後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跌将下去。後面伏兵齐起。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恰是：烂银深盖藏骗局，碎玉平铺作陷坑。毕竟急前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宋江俄然指指导点，便教鸣金收军。林冲，秦明回马，一齐叫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宋江大声道：「贤弟，我忠义自守；以两取一，非所愿也。纵使一时捉他，亦令其心不平。吾看大刀义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家家家庙。若获得此人上山，宋江甘心让位。」林冲，秦明变色各退。当日两边各自出兵。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上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了，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是何意义？」便叫小军推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县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

话说蒲东关胜当日辞了太师，统领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话分两端。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攻打城池，李成，贵显那边敢出对阵。索超箭疮深重，又未平复，更无人出战。宋江见攻打子不破，心中迷惑：离山已久，不见胜负。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默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忽小校报说：「智囊来见。」吴用到得中军帐内，与宋江道：「我等众军围很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城中又不出战？向有三骑马奔出城去，必是梁中书令人去京师垂危。他丈人蔡太师必定上紧遣兵，中间必有良将。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危，反去取我梁山泊大寨，如之何如？兄长不成不虑。我等先著军士清算，未可都退。」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寨中头领主张不定，请兄长早早出兵返来，且解梁山之难！」吴用道：「固然如此，不成急还。彻夜晚间，先教步兵前行，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城中知我等退兵，必定追逐；若不如此，我兵先乱。」宋江道：「智囊言之极当。」传令便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右边埋伏。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著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数远近；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甚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一面传令前队退兵，要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渐渐退回。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已牌前後方才尽退。城上瞥见宋江兵马，手拖旗号，肩担刀斧，纷繁滚滚拔寨都起，有还山之状。城上看了细心，报与中书晓得：「想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穴，仓猝归去。能够乘劫追杀，必擒宋江。」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东京笔墨，约会引兵取去贼巢；他若退兵，能够速追。梁中书便叫李成，贵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逐，只听得背後火炮齐响。李成，贵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後面旗对刺，战鼓乱鸣。李成，贵显措手不及，左部下撞出小李广花荣，右手撞出豹子头林冲，各引五百军马，两边杀来。李成，贵显晓得入彀，敏捷回军。前面又撞山呼延灼，引著一支军马，死并一阵。杀得李成，贵显头盔不见，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宋江军马次第方回。渐近梁山泊，却好迎著丑郡马宣赞拦路。宋江约住军兵，临时上寨；公开令人从从偏僻巷子赴水上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且说水寨内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条张顺商讨道：「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未曾建功。当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得关胜，立这件大功。众兄弟面上好争口气。」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尽管得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嘲笑。」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代日能够建功？你不去便罢，我彻夜自去！」张顺苦谏不听，当夜张棋点了划子五十余只，每船上只要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著月光微明，寒露沉寂，把划子直水路。此时约有二更时分。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划子四五十只，大家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关胜听了，微微嘲笑，回顾贴旁首将，低低说了一句。且说张棋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迳奔中军，瞥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捻髭髯，坐著看书，张横暗喜，手拿长枪，拾入帐房里来。中间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大崩地塌，山倒江翻，吓得张横拖长枪回身便走。四下里伏兵乱起，张横同二三百人。未曾走得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关胜看了，笑道：「无端草贼，安敢张我！」喝把张横陷车盛了，其他的尽数监著；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不说关胜捉了张横。却说水寨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讨令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只见张顺到来报说：「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生同死，吉恶相救！你是他远亲兄弟，却怎地教他单独去，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张顺道：「为未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泥了！」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得是！」张顺说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当夜四更，点起大小寨头领，各驾船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岸上小军瞥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类似，都傍岸边，仓猝报知主帅。

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叛变的大刀关胜。」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迳奔关胜。关胜也拍舞刀来迎。两人斗无十合，李成却在中军瞥见索超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五骑马搅做一块。宋江在高阜瞥见，鞭梢一指，雄师卷杀畴昔。李成军马大败亏输，连夜退入城去。宋江催兵直抵城下安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