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头皮发麻,不敢抬眼,只听他慢吞吞道:“今儿侍卫处有考核,容实走不开,托了我,我来替他一回。”
人在棺材里躺着,媒人上门来了,实在真不是件值得欢畅的事儿。幸亏未到接三,亲戚朋友还没登门,吃紧摒挡了,也免得别人看在眼里,背后说嘴。不过颂银不大情愿理睬这个,“报给老爷和太太吧,这事儿我不管。”
她心头蹦了蹦,不明以是,但总算能够松口气了。起先实在怕阿玛光图联婚硬说好,坑了金墨,现在看过了人,大抵有个数,转头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话。
婆子领命去了,她转头看花厅方向,内心不肯意再见阿谁无礼的小子,可金墨不在,庚帖还得她代姐姐接下来。她吸了口气抬腿下台阶,进门见阿玛和容大学士都愕着,有点不平常。再看阿谁容实,脱了端罩,暴露内里石青色的曳撒2来,肩头是四爪金龙,膝襕上横织云蟒,竟然是个黄带子。
颂银道是,又和阿玛提及送三的细节,问用多少和尚喇嘛,途径如何安排,正筹议,哈哈珠子站在檐下喊了声:“回事!”
让玉牙痒痒,凑手掐了一把,“没破,就是有点儿红,给腌渍的。”
述明拱了拱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里头请吧!”
颂银想起金墨垂死的时候,大师站在远处瞧她,她内热得短长,脸烧得很红。皮下痘出不来,都挤到一块儿了,看上去有点浮肿,和本来比起来可算脸孔全非,难怪四丫头惊骇。
述明点头,“是这话。”阴媒递礼单过来,他转手给了颂银,“别忘了跟来的人一应都要打赏。”
让玉扒着看,颂银的皮肤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女人要擦粉,她不必。她是天生的粉腮,远看近看都是粉扑扑的。别人每月领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没有这项开消,一盒膏子全处理了,很省钱。
天冷,手指头冻得没了知觉,冷风直往袖笼里钻。颂银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热气,隔着茫茫的一团白雾,见有人绕过影壁出去了。她站直身子看,想是容家二爷吧,戴着红缨结顶暖帽,穿一身端罩,箭袖的边上还描着金钩纹,瞧着非常贵气讲求。哥儿俩的边幅应当是差未几的,颂银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见到容实,就能猜着容绪是甚么样了。可惜那领上狐毛出锋长,遮住了脸的下半截,只瞥见英挺的两道眉,一双藏着千山万水的眼睛,微微一漾,云海奔涌。
容蕴藻道:“夙起值上走不开,已经告了假,这会儿正赶来呢。”
她垮着肩又感喟,“幸亏没在太太奶奶们跟前,要不哭起来更没完了。桐卿呢?”
实在非让她去,是成心图的,因为容绪不在了,互换庚帖由他们家二爷容实代庖。佟述明的意义,不但是死了的孩子要攀亲,活着的只要合适,也能够生长一下。叫她去,是为了让她先过过目,内心好有个底。
颂银偷闲站了一会儿,本不想去欢迎容家人的,最后没能逃脱,还是给叫进了花厅。
容蕴藻诚惶诚恐,搓动手说:“这事儿如何能劳动王爷呢,原就不是甚么喜庆事……”
她嗯了声,“那些随行的人,每人赏钱两吊。把礼单送老太过分目,就说统统顺利,请老太太放心。”
容蕴藻忙说:“是他哥子的事儿,原就该当的。这么着,庚帖容后,我们先过过礼。我也不太懂这个,请了专给人说阴亲的先生保媒。这里的事儿办完了,我们归去也筹措起来,迎了大女人的灵位,布告容绪一声。到落葬那天,大女人送进容绪墓里头,他们小伉俪在一处有了伴儿,我们当爹妈的就结壮了。”
颂银跟出去驱逐,领头的容大学士一袭青袍褂,后边跟着一溜家仆,抬着十几抬白绸妆点的箱笼进门来。见了述明先拱手,热络地叫了声亲家,“您是我的仇人,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里了。”
颂银昂首看天,“料着没甚么要筹措的,大抵就是递个庚帖过定。阿玛先前问过大姐姐的意义,说情愿,既这么顺理成章,等下葬的时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
“人活着讲究标致,死了谁还顾得上!”她长叹短叹一番,内里雪沫子撒盐似的,被风吹出去,扑在脸上冰冷。她看着人来人往,抚了抚手臂跺顿脚,“天儿真冷!”
容蕴藻进门来,错身见个女人冲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两眼,“这是二女人?”
她擦了眼泪叫人揭盖子,边上丫头替她打伞,她捏着礼单报读,“福寿快意一对、羊脂白玉压发一双……”底下嬷嬷批准了,说个有,看完一箱就查点另一箱。统共有十八抬,果然是照着活人的事儿办的。
仆妇听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厦里通传去了,让玉站在一旁看她,“如何不管呐?这也是大姐姐的事儿。”
他压了压手,“别这么说,述明是我旗下人,家里治丧报到我那儿去了,我本就该来瞧的。再说我和容实自小在一处,和容绪也是多少年的友情了,当初在外谙达3手上,哪天不摔几次布库4。现在别人不在了,逢着这么要紧的事儿,别瞧我是王爷,只当是他们的朋友,也该尽份力。”又对述明道,“你节哀,保重身子,好给万岁爷效命。”
颂银明白过来了,这位是镶黄旗的旗主,当今圣上的胞弟和硕豫亲王。难怪直呼她阿玛的名字,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甚么?可她刚才还和人抬杠来着,现在想起来的确没脸透了,说他是容蕴藻的儿子,他爹明显是先帝爷。这下获咎海了,如果他较起真来,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着走。
统统聘礼都放在院子里,丧事拿红绸妆点,白事配的是白绸,以是看上去凄惨痛惨,没有半点热烈的气象。她低头看了看礼单,金银玉器,喜饼盒子菜,倒是诚恳诚意来攀亲的。但是人不在了,礼数再全面都是空的。她垂着两手,站在担子中间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敦睦,金墨抽冷子一走,她感觉没了依仗。本来缩在背面挺好,现在事事要她扛起来,内心很有重压。所幸容府上办事稳妥,除了一份总的票据,每个箱笼里另有报单,查对起来不费事。
他清楚愣了下,不由细瞧她一眼,不过没再逗留,回身跟着小厮往花厅里去了。这时嬷嬷查对完了,轻声说:“回二女人的话,都盘点过了,不差。”
颂银不太欢畅,负气说是,“我是述明的闺女,你是容蕴藻的儿子?”
述明忙道是,千恩万谢表示对主子的感激。颂银到这会儿脑筋另有点懵,幸亏豫王爷没有发怒的迹象,她偷偷定下神来,刚呼了半口气,她阿玛叫了她一声,“别傻站着啦,还不来给主子爷存候!”
让玉朝抱厦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额涅身边,年纪小不懂事儿,说惊骇,叫姑奶奶拿烟袋锅子敲了头。姑奶奶骂她没知己,本身姐妹怕甚么的。”
“也是凑在上头了,叫哥儿操心。”
姐妹两个卷着袖子擦眼泪,颂银擦得颧骨发烫,特长当扇子扇起来,便扇边说:“我可不能哭了,颊上生疼。你帮我看看,破皮了没有?”
容蕴藻点头,“感谢女人。”固然并不如何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但对佟述明教养孩子的手腕非常佩服。如此一来结完亲也没甚么可担忧的了,起码这位女人就很看得过眼,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才,将来给了容实,不算委曲哥儿。
容大学士还得客气两句,“昨儿得了动静,把家里老太太欢畅坏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购置好当。时候仓促了点儿,不尽之处还请述明兄多包涵。”
述明道:“既然攀亲,千万不要见外才好。”边说边在人群里查找,却不见容实身影。半晌收回视野,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紧,先换了庚帖再说罢,如何不见容实?”
她有点慌,惶然看她阿玛,述明颤巍巍扫袖,扎地打了个千儿,“家下正举丧,不吉利得很,王爷如何来了?”
不过此人长得真不错,就是瞧不见嘴,看不清脸上表面。她掖袖立在一旁,他从她面前颠末,约莫发明她在看他,脚步垂垂慢了下来,回眼一顾,视野停在她脸上,“你是述明的闺女?”
颂银很有礼,上门就是客,哪怕先前不如何喜好人家的做法,到了家里就不能怠慢,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不管有多忙,当着客人的面刷洗杯盏,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说一声:“请中堂喝茶。”
让玉最轻易拉拢,许她点好处公然不吭声了,难怪阿玛说三丫头不能进外务府,出来准是个巨贪,这话批得很有事理。
颂银应个是,不声不响提着袍子往外去了。
述明往外看,站起家说:“人来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感受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他,他和她之前见过的统统人都分歧。可生得再好,没有规矩还是令人不喜。容家求着要攀亲,婚事成了,他哥哥讨了她姐姐,就算街坊见了也没有直呼她阿玛名字的,他算如何回事?述明叫得还挺顺溜。
容大学士不能像太太们似的可夸一句无能孩子,只是几次点头,表示赞成。
颂银没当回事,“多洗两水就没味道了,等我转头给你做个坎肩,起夜披上保管不冷。”
述明说是,“家下事儿现都由她帮着摒挡。”
侍卫处的人,行动不像放了官的那么随便,述明对容家两个儿子都有印象,大儿子没甚么可说的,天妒英才了。小儿子呢,本年十八,在上书房伴着二阿哥,前不久抽调乾清门,升了甲等侍卫。向来内廷侍卫都需求光辉的出身,他日朝廷栋梁都从这群人里头选。容实之前在粘杆处1恶劣,厥后进了内廷,几次相见都很恭勤有礼,看模样心长实了,错不到那里去的。
颂银进花厅的时候容家人还没到,述明让她坐,“你额涅眼下没主张,只好偏劳你。容蕴藻说了,不拿纸活儿乱来,那些聘礼,你要照着礼单上一样一样比对好,越是这类亲,越是草率不得,没的委曲了你姐姐。等事情定下了,该给她的嫁妆别少,全让她带去,老太太问起来,也好有交代。”
颂银吃了一惊,他是宗室的人,看来她先前认错了,他并不是容实。
让玉说:“前儿我看你那嬷儿顶着一脑袋鸭毛从你房里出来,你又薅鸭毛了?马褂做成没有?我晓得有拿丝棉填塞的,就是没见过用鸭毛的。你可别乱折腾了,那东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再这么着我真和你分院儿了。”
让玉掖着两手感喟,“我记得上月二太太做寿,大姐姐私底下还和我们打趣,说将来要找个能扛会提的半子,没想到一眨眼工夫,人没了,半子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