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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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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向观察升官哭友鲍廷玺丧父娶妻

看看过了新年,开了印,各县送童生来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鲍文卿父子两个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查,他们就要作弊。你父子两个是我亲信人,替我去照顾几天。”鲍文卿领了命,父子两个在察院里巡场查号。安庆七学共考三场。见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通报的,大师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到了抢粉汤、包子的时候,大师推成一团,跌成一块,鲍廷玺看不上眼。有一个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墙跟前,把土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被鲍廷玺瞥见,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拦住道:“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个端庄读书人,快归号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爷瞥见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来把那洞补好,把阿谁童生送进号去。

刚好向太爷升了福建汀漳道,鲍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爷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该跟从太老爷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现在叩辞了太老爷回南京去,丢下儿子跟着太老爷伏侍罢。”向太守道:“老友,如许远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纪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边奉侍你,我带他去做甚么!我现在就要进京陛见,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事理。”次日,封出一千两银子,叫小厮捧着,拿到书房里来,说道:“文卿,你在我这里一年多,并未曾见你说过半个字的情面。我替你娶个媳妇,又没命死了,我内心实在过意不去。现在这一千两银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财产,娶一房媳妇,养老送终。我若仕进再到南京来,再接你相会。”鲍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现在不比当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穷在这一千两银子,你若不受,把我当何为么人!”鲍文卿不敢违拗,方才叩首谢了。向道台叮咛叫了一只大船,备酒替他饯行,本身送出宅门。鲍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挥泪告别,向道台也挥泪和他分离。

次日,走到一个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个媒婆,驰名的沈大脚。归姑爷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来,在茶社里吃茶,就问起这头婚事。沈天孚道:“哦!你问的是胡七喇子么?他的故事长着哩!你买几个烧饼来,等我吃饱了和你说。”归姑爷走到隔壁买了八个烧饼,拿进茶社来,同他吃着,说道:“你说这故事罢。”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说。”当下把烧饼吃完了,说道:“你问这小我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归姑爷道:“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偏头死了,他跟着哥们过日子。他哥不成人,打赌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因他有几分色彩,从十七岁上就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晓得,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候选州同,他真恰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过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迷惑三胖的东西都在他手里,那日进房来搜。家人、婆娘又帮着,图出气。这堂客有见地,预先把一匣子金珠金饰,一总倒在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来,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银钱来。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县堂上去了,出首儿子。上元县传齐了审,把儿子惩罚了一顿,又劝他道:‘你也是嫁过了两个丈夫的了,还守甚么节。看这风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处同住,不如叫他分个财产给你,另在一处。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当下处断出来。他另分几间屋子在胭脂巷住。就为这胡七喇子的名声,没有人敢惹他。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他对人自说二十一岁。”归姑爷道:“他手头有千把银子的话,但是有的?”沈天孚道:“约莫这几年也破钞了。他的金珠金饰、锦缎衣服,也还值五六百银子,这足有的。”归姑爷内心想道:“公然有五六百银子,我丈母内心也欢乐了。若说女人会撒泼,我那怕磨死倪家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养这个小孩子。这婚事是他家西席金次福来讲的。你现在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拉拢成了,天然重重的得他几个媒钱,你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这有何难!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说,管包成绩。只是谢媒钱在你。”归姑爷道:“这个天然。我且去罢。再来讨你的复书。”当下付了茶钱,出门来,相互散了。

向道台出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玺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那个题的铭旌?”鲍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讨,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玺奉上纸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

鲍文卿父子两个,带着银子,一起来到南京。到家奉告浑家向太老爷这些恩德,举家感激。鲍文卿扶着病出去寻人,把这银子买了一所屋子、两副行头,租与两个梨园子穿戴,剩下的家里川资。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的病垂垂重了,卧床不起。本身晓得不好了,那日把浑家、儿子、女儿、半子都叫在跟前,叮咛他们:“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出去要紧。”说罢,瞑目而逝。阖家恸哭,摒挡后事,把棺材就停在屋子中间,开了几日丧。四个总寓的伶人都来吊孝。鲍廷玺又寻阴阳先生寻了一块地,择个日子出殡,只是没人题铭旌。正在迟疑,只见一个青衣人飞跑来了,问道:“这里但是鲍老爹家?”鲍廷玺道:“便是。你是那边来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太老爷来了,肩舆已到了门前。”鲍廷玺仓猝换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门外去跪接。向道台下了轿,瞥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玺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玺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返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交。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玺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向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玺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

衙门里打金饰,缝衣服,做床帐、被褥,糊房,办理王家女儿招半子。忙了几日,向知府返来了,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别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出去。鲍廷玺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戴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合卺,不必细说。次日朝晨,出来拜见老爷、夫人,夫人别的赏了八件金饰、两套衣服。衙里摆了三天喜酒,无一小我不吃到。满月以后,小王又要进京去选官。鲍文卿备酒替小亲家饯行。鲍廷玺亲身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返来。自此今后,鲍廷玺在衙门里,只如在云端里过日子。

骨肉分张,又遇着亲兄弟。

因问道:“你贵姓?有甚么话来讲?”沈大脚道:“我姓沈。因有一头婚事来效力,将来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个甚么人家?”沈大脚道:“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地步,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后代,要娶一个贤惠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小我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以是大胆来讲。”王太太道:“这举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脚道:“就是这要结婚的老爷了,他家那另有第二个!”王太太道:“是文举,武举?”沈大脚道:“他是个武举。扯的动十个力量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量!”王太太道:“沈妈,你猜想也晓得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伶人细吹细打,把我迎了出来。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戴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特长替我分开了,才暴露嘴来吃他的蜜饯茶。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正法了。他四个一齐走出去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我还不开恩饶他哩。沈妈,你替我说这事,必要非常的实。如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悄悄的放过了你。”沈大脚道:“这个何消说?我向来是‘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本身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王太太道:“公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说去,我等你复书。”当下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带归去与娃娃吃。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铭旌。吹手、亭彩、和尚、羽士、歌郎,替鲍老爹出殡,一向出到南门外。同业的人,都出来送殡,在南门外酒楼上摆了几十桌斋。丧事已毕。

考事已毕,收回案来,怀宁县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亲是个武两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选守备。发案过了几日,季守备出去拜谢,向知府设席相留。席摆在书房里,叫鲍文卿同着出来坐坐。当下季守备首席。向知府主位,鲍文卿坐在横头。季守备道:“老公祖这一番测验,至公至明,合府无人不平。”向知府道:“年先生,这看笔墨的事,我也荒废了。倒是前日考场里,亏我这鲍朋友在彼巡场,还未曾有甚么弊窦。”此时季守备才晓得此人姓鲍。厥后垂垂说到他是一个老梨园角色,季守备脸上不觉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现在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地点,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买卖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因将他平生的好处说了一番,季守备也就寂然起敬。酒罢。辞了出来。过三四日,倒把鲍文卿请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儿子季萑也出来陪坐。鲍文卿见他是一个仙颜少年,便问:“少爷尊号?”季守备道:“他号叫做苇萧。”当下吃完了酒,鲍文卿辞了返来,向向知府实在奖饰这季少爷好个边幅,将来不成限量。

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临蓐,不想养不下来,死了。鲍文卿父子两个恸哭。向太守倒反劝道:“也罢,这是他大家的寿数,你们不必哀痛了。你小小年纪,我将来少不的再替你娶个媳妇。你们若尽管哭时,惹得夫民气里更加不好过了。”鲍文卿也叮咛儿子,叫不要尽管哭。但他本身也添了个痰火疾,不时行动,动不动就要咳嗽半夜,意义要辞了向太爷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

沈天孚回家来和沈大脚说,沈大脚摇着头道:“天老爷!这位奶奶但是好惹的!他又如果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划一,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两个丫头轮番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我方才闻声你说的是个伶人家,伶人家有多大汤水弄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罢了。”沈大脚商讨道:“我现在把这做伶人的话藏起不要说,也并不必说他家弄行头。只说他是个举人,不日就要仕进,家里又开着字号店,广有地步。这个说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这么说去。”

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首拜题。

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另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伸谢过了太老爷返来。早晨,向道台又打发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未曾吃,仓促回船去了。

过了半年不足,一日,金次福走来请鲍老太说话。鲍廷玺就请了在堂屋里坐着,出来和母亲说了。鲍老太走了出来,说道:“金师父,好久不见。本日甚么风吹到此?”金次福道:“恰是。好久未曾来看老太,老太在家纳福。你那行头现在换了班子穿戴了?”老太道:“因为班子在城里做戏,买卖行得细,现在换了一个文元班,内里一半也是我家的门徒,在盱眙、天长这一带走。他那边乡绅财主多,还赚的几个大钱。”金次福道:“如许,你白叟家更要发财了。”当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本日有一头婚事来作成你家廷玺,娶过来倒又能够发个大财。”鲍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此人是内桥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门,开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当的王三胖。不到一年风景,王三胖就死了。这堂客才得二十一岁,出奇的人才,就上画也是画不就的。因他年纪小,又没后代,以是娘家主张着嫁人。这王三胖丢给他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镯有两三副,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另有两个丫头,一个叫做荷花,一个叫做采莲,都跟着嫁了来。你若娶了他与廷玺,他两人年貌也还相合,这是极好的事。”一番话,说得老太满心欢乐,向他说道:“金师父,费你的心!我还要托我家姑爷出去访访,访的确了,来寻你白叟家做媒。”金次福道:“这是不要访的——也罢,访访也好,我再来讨复书。”说罢,去了。鲍廷玺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归的姑爷走来,老太一五一十把这些话奉告他,托他出去访。归姑爷又问老太要了几十个钱带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不知这婚事说成否,且听下回分化。

当下沈大脚吃了饭,一向走到胭脂巷,敲开了门。丫头荷花迎着出来问:“你是那边来的?”沈大脚道:“这里但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话说?”沈大脚道:“我是替王太太讲丧事的。”荷花道:“请在堂屋里坐。太太才起来,还未曾伏贴。”沈大脚说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进房里去见太太。”当下揭开门帘进房,只见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脚,采莲在中间捧着矾盒子。王太太见他出去,晓得他是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着太太两只脚足足裹了有三顿饭时才裹完了,又渐渐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趖西才明净。

忠诚后辈,成绩了恶姻缘;

话说向知府闻声摘印官来,忙将刑名、钱谷相公都请到跟前,说道:“诸位先生将房里百般稿案查点查点,务需求查细些,不成遗漏了事。”说罢,开了宅门,仓促出去了。出去会晤那二府,拿出一张牌票来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轿去了,差官还在外候着。向太守出去,亲戚和鲍文卿一齐都迎着问。向知府道:“没甚事,不相干。是宁国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当下摒挡马夫,连夜同差官往宁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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