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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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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鲍文卿南京遇旧倪廷玺安庆招亲

当下一个小厮领了鲍廷玺出去,他父亲叫他磕太老爷的头。向知府亲手扶起,问:“你本年十几岁了?”鲍廷玺道:“小的本年十七岁了。”向知府道:“好个气质,像端庄人家的后代!”叫他坐在他父亲中间。向知府道:“文卿,你这公子也学戏行的停业么?”鲍文卿道:“小的未曾教他学戏。他念了两年书,现在跟在班里记账。”向知府道:“这个也好。我现在还要到各下属衙门逛逛。你不要去。同公子在我这里吃了饭,我返来另有话替你说。”说罢,换了衣服,起家上轿去了。鲍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们房里,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相互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瞥见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经长到三十多岁,满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欢乐鲍廷玺,拿出一个大红缎子钉金线的钞袋来,里头装着一锭银子,送与他。鲍廷玺作揖谢了,坐着说些闲话,吃过了饭。

都画了押。鲍文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付与倪老爹去了。鲍文卿又谢了世人。自此,两家来往不断。

那日早上,正要带着鲍廷玺出门,只见门口一小我,骑了一匹骡子,到门口下了骡子出去。鲍文卿认得是天长县杜老爷的管家姓邵的,便道:“邵大爷,你几时过江来的?”邵管家道:“特过江来寻鲍师父。”鲍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请他坐下,拿水来洗脸,拿茶来吃。吃着,问道:“我记得你家老太太该在这年把正七十岁,想是过来定戏的?你家大老爷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恰是为此。老爷叮咛要定二十本戏。鲍师父,你家可有班子?如有,就接了你的班子畴昔。”鲍文卿道:“我家现有一个小班,天然该去服侍。只不知要几时解缆?”邵管家道:“就在出月解缆。”说罢,邵管家叫跟骡的人把行李搬了出去,骡子打发还去。邵管家在被套内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鲍文卿,道:“这是五十两定银,鲍师父,你且收了。其他的,工头子畴昔再付。”文卿收了银子,当晚整治酒菜,大盘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买东西,买了四五天,雇头口先过江去了。鲍文卿也就清算,带着鲍廷玺,领了班子,到天长杜府去做戏。做了四十多天返来,足足赚了一百几十两银子。父子两个,一起感杜府的恩德不尽。那一班十几个小伶人,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别的赏他一件棉袄,一双鞋袜。各家父母晓得,也实在戴德,又来谢了鲍文卿。鲍文卿仍旧领了班子在南都城里做戏。

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苦衷,无妨和鄙人说,我或者能够替你分忧。”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多么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尽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现在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猜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鲍文卿闻声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说道:“这是个不幸了!”倪老爹垂泪道:“不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完善,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活路。”鲍文卿实在伤感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倒有个商讨,只是不幸亏老爹跟前说。”倪老爹道:“长兄,你有甚么话,尽管说有何妨?”鲍文卿正待要说,又忍住道:“不说罢,这话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岂有此理!任凭你说甚么,我怎肯怪你?”鲍文卿道:“我大胆说了罢。”倪老爹道:“你说,你说。”鲍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如果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现在我鄙人四十多岁,平生只得一个女儿,并未曾有个儿子。你白叟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公子过继与我,我还是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扶养他成人。常日逢时遇节,能够到老爹家里来,厥后老爹事体好了,还是把他归还老爹。这能够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扶养,我那边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道:“说那边话,我必然送过二十两银子来。”说罢,相互又吃了一回,会了账。出得店门,趁天气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

到那日凌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中午候,鲍文卿出门返来,向倪老爹道:“倒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现在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甚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静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另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火芻肉、京火芻肉、火芻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另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本身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火芻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斯须,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鲍文卿起家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奉告不得你!我从二十岁长进学,到现在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一日穷似一日,后代又多,只得借这技术饣胡口,原是没何如的事。”鲍文卿惊道:“本来老爹是黉舍中人,我大胆的狠了。叨教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但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畴前倒有六个小儿,现在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

鲍文卿返来把这话向乃眷说了一遍,乃眷也欢乐。次日,倪老爹朝晨来补乐器,会着鲍文卿,说:“昨日商讨的话,我归去和老妻说,老妻也甚是感激。现在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就带小儿来过继便了。”鲍文卿大喜。自此,两人呼为亲家。

立过继文书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岁,因日蚀无措,伉俪商讨,甘心出继与鲍文卿名下为义子,改名鲍廷玺。而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扶养,立嗣承祧,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久存照。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返来,换去了大衣服,仍旧坐在河房里,请鲍文卿父子两个出去坐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门去,不得和你细谈。”因叫小厮在房里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他,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着。我去以后,你在家清算清算,把班子托与人领着。你在半个月内,同公子到我衙门里来,我另有话和你说。”鲍文卿接着银子,谢了太老爷的赏,说道:“小的总在半个月内,领了儿子到太老爷衙门里来存候。”当下又留他吃了酒。鲍文卿同儿子回家安息。次早又到第宅里去送了向太爷的行,回家同浑家商讨,把班子暂托与他半子归姑爷同西席金次福领着。他本身清算行李衣服,又买了几件南京的人事——头绳、番笕之类,带与衙门里各位管家。

这倪廷玺改名鲍廷玺,甚是聪明聪明。鲍文卿因他是端庄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学戏,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当家管班。到十八岁上,倪老爹归天了,鲍文卿又拿出几十两银子来替他摒挡后事,本身去连续哭了几场,还是叫儿子去披麻带孝,送倪老爹入土。自此今后,鲍廷玺实在得力。他娘说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半子。鲍文卿说他是端庄人家后代,比亲生的还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带着他,在外揽买卖,都同着他,让他赚几个钱添衣帽鞋袜。又内心算计,要替他娶个媳妇。

得志摧颓,波澜又兴多少。

不知这来的官公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化。

繁华繁华,享用不过片时;

嘉靖十六年十月月朔日

立过继文书:倪霜峰

过了几日,鲍家备了一席酒请倪老爹,倪老爹带了儿子来写立过继文书,凭着左邻开绒线店张国重,右邻开香蜡店王羽秋。两个邻居都到了。那文书上写道:

次日,鲍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早晨半夜时分,俄然抚院一个差官,一匹马,同了一名二府,抬了肩舆,一向走上堂来,叫请向太爷出来。满衙门的人都慌了,说道:“不好了!来摘印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戏。五更天散了戏,伶人和箱都先进城来了,他父子两个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澡,吃了些茶、点心,渐渐走返来。到了家门口,鲍文卿道:“我们不必拢家了。内桥有小我家,定了明日的戏,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银子秤来。”当下鲍廷玺跟着,两小我走到坊口,只见劈面来了一把黄伞,两对红黑帽,一柄遮阳,一顶大轿。晓得是外府官过,父子两个站在房檐下看,让那伞和红黑帽畴昔了。遮阳到了跟前,上写着“安庆府正堂”。鲍文卿正仰脸看着遮阳,肩舆已到。那肩舆内里的官瞥见鲍文卿,吃了一惊,鲍文卿回过脸来看那官时,本来便是安东县向老爷,他本来升了。肩舆才畴昔,那官叫跟轿的青衣人到轿前说了几句话,那青衣人飞跑到鲍文卿跟前问道:“太老爷问你但是鲍师父么?”鲍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爷但是做过安东县升了来的?”那人道:“是。太爷第宅在贡院门口张家河房里,请鲍师父在那边去相会。”说罢,飞跑赶着肩舆去了。

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小我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斑白髯毛,约有六十多岁风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恰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社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社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贵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那边?”那人道:“远哩!寒舍在三牌坊。”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能够修得么?”倪老爹道:“都能够修得的。”鲍文卿道:“鄙人姓鲍,寒舍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势老爹修一修。现在不知是屈老爹到寒舍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工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餐,晚里还返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能够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相互告别。鲍文卿道:“后日凌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鲍文卿返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向知府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我现在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很多。”鲍文卿立起来道:“太老爷高升,小的多不晓得,未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请坐下,我奉告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本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身后,回家来做些甚么事?”鲍文卿道:“小的本是伶人出身,回家没有甚事。还是教一小班子过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谁?”鲍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带在第宅门口,不敢出去。”向知府道:“为甚么不出去?叫人快出去请鲍相公出去。”

一日,向知府走来书房坐着,问道:“文卿,你公子可曾做过婚事么?”鲍文卿道:“小的是贫民,这件事还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话,若说出来,恐怕获咎你。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个心愿。”鲍文卿道:“太老爷有甚么话叮咛,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总管姓王的,他有一个小女儿,生得甚是灵巧,老妻实在心疼他,带在房里,梳头、裹脚都是老妻亲手打扮。本年十七岁了,和你公子是同年。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一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你公子招给他做个半子。将来这仕进的便是你公子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鲍文卿道:“太老爷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尽!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半子?”向知府道:“我替他说了,他极欢乐你公子的。这事不要你费一个钱,你只明日拿一个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统统床帐、被褥、衣服、金饰、酒菜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儿完胜利德,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鲍文卿跪下谢太老爷。向知府双手扶起来,说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将来我还要为你的情哩。”

凭中邻:张国重,王羽秋

鲍文卿领着儿子走到贡院前香蜡店里,买了一个抄本,上写“门下鲍文卿叩”。走到张家河房门口,晓得向太爷已经回寓了,把抄本递与管门的,说道:“有劳大爷禀声。我是鲍文卿,来叩见太老爷。”门上人接了抄本,说道:“你且服侍着。”鲍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内里打发小厮出来问道:“门上的,太爷问有个鲍文卿可曾来?”门上人道:“来了,有抄本在这里。”仓猝传进抄本去。只听得内里道:“快请。”鲍文卿叫儿子在内里候着,本身跟了管门的出来。进到河房来,向知府已是纱帽便服,迎了出来,笑着说道:“我的老友到了!”鲍文卿跪下叩首存候。向知府双手扶住,说道:“老友,你若尽管如许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

次日凌晨,到了安庆,宅门上投进抄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两人行李搬在书房内里住,每日同本身亲戚一桌用饭,又拿出很多绸和布来,替他父子两个里里外外做衣裳。

又过了几日,在水西门乘船。到了池口,只见又有两小我乘船,舱内坐着。相互谈及,鲍文卿说要到向太爷衙门里去的。那两人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一起就阿谀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早晨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太爷批一个‘准’字,便能够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能够送三百两。你鲍太爷在我们太老爷跟前恳个情罢!”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伶人,乃轻贱之人。蒙太老爷汲引,叫到衙门里来。我是多么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讨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迷惑我这话是扯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登陆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鲍文卿笑道:“我如果欢乐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本身晓得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何况他如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来寻情面。如果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义,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成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大家保着本身的身家性命。”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败兴,扯了一个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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