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乡居
那头朵儿娘坟,虽有照看,却实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多,淋得半秃不秃,朵儿心中大恸。听了小茶儿之计,便狠心点头。且返来放话:“我已卖与仆人家,你们再管不得我。再不诚恳,管我要钱,我不动爹娘,他们却有苦头吃哩!”心虽有怯意,终将话放出,说完也不看她爹娘脸,拉着小茶儿便回。
亲爹卖闺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闺女坟头儿要平了,娘家人但有气性也要闹上一闹。经此一事,朵儿爹与后娘跌脚不已:“她生变得这般短长了。”却不敢再讨钱放赖了。
玉姐脸上一红:“人又不是不晓事。”
不料洪谦见玉姐焉了几日,又心疼起来,看秀英严管,便说:“孩子有脾气,越管越拧,她不是不晓事,与她说明白便是。”再好言安抚女儿,与苏先生两个,将事理掰开来讲与玉姐听。洪谦所说,不过这没掌控事儿休要去做,做人以诚,瞒不过事儿休要瞒:“你当别人是傻子,人晓得了恼不恼?”所谓识时务者也。
为壮玉姐胆气,洪谦命人租了两匹马来,迟早气候风凉时,教玉姐骑射。直至这日,玉姐对洪谦道:“爹,我明白了。不过是‘休要自作聪明’,‘六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经历初时风波,程、洪两家诸人乡间方承平住下。每日里,苏先生教完两个门生,又溜墙根儿,盛凯也时有拜访。洪谦与苏先生却不喜往盛家去。盖因盛父每闻客来,总要拉着说话儿,他数十年未得个秀才,总与这些人说不到一处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怀才不遇,有些个倒是真无能为。盛父便是后者,偏他因儿子做了秀才,又要摆一摆谱儿,惹洪谦生厌,苏先生不喜他,干脆避了开去。
苏先生将笑隐去,理一理衣衫,道:“落是水呢?”
到得屋里躺下,心犹乱跳,跳完自家也笑,对小茶儿道:“真是痛!”
盛凯将把这家安人从河里捞将出来,安人孙女儿便带人下河捞鱼摸虾,盛凯颇觉不成思议。洪谦见了,暗道,玉姐公然还小,想事不免有不周之处。当下斥道:“还不见过乱世兄?”玉姐敛衽低眉道:“世叔安好。”盛凯手足无措,不知要拿这个“侄女”怎生是好,只得勉强应一声儿,仓促告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等下另有一……
秀英啐道:“呸,你还想有下回?我买她们两个来,便是要她们帮衬着你,凡是你想不到她们好想着,现看来她们没这个用,还留着做甚?”玉姐一惊,见求人无用,且家中间软之长辈素姐犹卧床上,父母这里求不得,飞身起来扑小茶儿和朵儿身上:“敢动我人,踩我头上畴昔!”
洪谦道:“不过膝水里能长出这般大鱼?当你爹娘是傻哩?还敢胡言乱语!罚你罚你这不诚恳!人间能人多矣,你道只要你聪明?”
洪谦道:“她两个服侍你,没着本份,便要罚!”
玉姐扑入林老安人怀内放声大哭,小茶儿与朵儿又叫领了来,三人捧首痛哭。林老安人方与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时候儿,何况你们还要往小道儿上走?万事自家安危是要紧,小孩子家爱玩,也当有分寸才是。你爹娘哪是禁你出行?是气你不本身保重。”
如是乡间住了两、三月,却到回城时节。
玉姐飞道:“我错了。”
洪谦与苏先生一拱手,一个做人爹一个做人先生,谁也休笑谁,总脱不了“养不教,父之过”与“教不严,师之惰”。却说洪谦将玉姐连同小茶儿、朵儿两个押至秀英跟前,秀英方知玉姐做下功德,面上顿时变色,伸手往玉姐背上大力打了几下:“你是怎生与我说?家里有客来,做甚都不便利,屋里怪闷。出去一回便回,往朵儿家看看。朵儿家住水里还是住船上?”
经此一事,玉姐更加沉寂,虽则每日还是戏笑,行事竟与以往分歧,好似脱胎换骨普通。百口高低见她如许,都放下心来。
盛凯前几日与玉姐打过一回照面儿,晓得这家里有个姐儿,前两三也略看了一眼儿,然彼时他是救人过来,一家子仓促忙忙,谁也没阿谁相见心。本日登门来又是请教文章,心亦不这上头。是以门首看到玉姐,盛凯肚里大吃一惊,面上也略带出了诧异。
苏先生大笑:“落是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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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谦拎着闺女,往见秀英,他总觉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边玩耍,多数是玉姐自作主张。因是程家别业,洪谦与秀英也不住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与素姐居住。洪谦待要绕过前厅,便与玉姐往左行,恰看着苏先生撞树。洪谦手上一顿,玉姐乘势逃了出来,半边头发都勾散了,使手攥下落下一大绺头发,手里蚱蜢便长到了头上。一手掩口,笑出声儿来。
洪谦将脸一板,对玉姐道:“你去那里了?弄得这一塌胡涂返来?”
玉姐对此深有体味。
玉姐道:“我另有些私房,娘要卖她们,我悄将银子出来,妈妈与我将她们买还返来……”
说得秀英心惊,她没少听过那等“琴挑文君”话本,发狠道:“是要管束了。”
玉姐道:“省柴。”
玉姐身上衣服还算整齐,头发只略毛了一点儿边,鞋底沾泥也将干了,裙角略带水痕。背面朵儿裙子掖腰上,袖子卷起,手里大鲤鱼尚微微跳动,她身上裙上溅了很多水。小茶儿也好不到那里去,虾笼上还淋淋漓漓滴着水。
又将小茶儿、朵儿两个胳膊上狠掐了几下:“也不拦着姐儿!”且说玉姐,“你阿婆将从那边捞出来,讳饰且来不及。你又畴昔,生恐人不晓得么?!下乡不几天,你就野了!再如许,今后你连房门儿也休想出。”又作势要叫人牙子来发卖了小茶儿与朵儿。
玉姐见父母如此,吓出泪来,一力恳求:“且饶这一回,下回不敢了。”
玉姐已知情势似是不好,那虾是浅溪里下了虾笼捉不假,那鱼倒是河里逮。河鱼土腥味重,整治须各种佐料,不然难以下咽,除非饿极,村夫少食,是以河中颇多大鱼。玉姐随便拿几文钱换根钓竿,朵儿掘出蚯蚓来,穿钩上,不一时钓上条大鱼来,三小我一齐拉,方拉了上来。初时玉姐几乎叫它拽到河里,吓得小茶儿一身盗汗,玉姐再三叮咛:“归去都不说此节。”
苏先生有一丝爱才之心,喜盛凯温文仗义,每劝盛凯:“文章事,总不好闭门造车。欲做好文章,眼界须宽,还是城里好。”盛凯回以重孝,苏先生叹道:“何如何如。”
玉姐也不哭了,看着那鱼嘴儿开合,抽抽答答,转头看洪谦。洪谦扭过脸儿去,一扬下巴,小茶儿与朵儿便叫采将出去。玉姐大惊,张张嘴儿,却甚都说不出来。洪谦这才将一人一鱼放地上,玉姐脚一下落,腿便一软,哀声求洪谦:“爹~”
既出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与秀英道:“玉姐胆也忒大,须得管束管束了。两个小婢子也是,竟跟着玉姐混闹起来,也不拦着。本日她三个能下水去,明日就好一条藤儿起谨慎思了,攀梯爬墙儿你也不晓得!”
洪谦单手将她拎起:“学会要胁父母了?”
那头袁妈妈数说小茶儿:“姐儿与朵儿两个小,你也小?这般不知轻重!”小茶儿也委靡多日。朵儿亦吃李妈妈一回罚,都诚恳了。
盛凯每至,秀英无不力接待,玉姐却再不露面儿,正洗心革面,读书绣花,骑马打猎。
玉姐拉着头发不出声。苏先生却不饶过她,鼻子里一声:“嗯?”
玉姐小脸儿煞白,跪下来道:“不干她两个事,是我从朵儿家里出来,一时内心痛,要出来玩。要罚且罚我。”
洪谦方舒了一口气:“你是我祖宗!闺女能要老爹命哩!”
秀英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叫你蠢哭了!”又命小喜打水,与玉姐洗脸梳头换衣裳。衣裳是李妈妈拿来,玉姐趁李妈妈与她系裙子,悄声问:“小茶姐与朵儿哩?”
洪谦道:“休说大话!我要卖她,你且有体例?”玉姐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晚餐后,玉姐再往书房,苏先生一张脸似老了十岁,竟说:“是我未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偏往那险处去!是我渎职无能啊!”这苏先生原教太子,逼出来臭弊端,太子学得不好,不管太子是多么样人,太傅也要连坐请罪,老是个渎职、本领不敷。
洪谦道:“我聪明能扯谎闺女又要做甚哩?”说便假哭几声,“你扯谎都扯不好,我真羞见祖宗。家中再要有个长辈,我要请罪哩。”
朵儿却拿了两陌钱,买些糖,用倒是小茶儿教她体例,与村中几个顽童,叫他们将继母所出两个弟弟揍了一顿。且说:“死咬不认,谁也怎不着你们,下回另有糖吃。”说这话时,朵儿两手是汗,不想顽童们满口答允。
盛凯并不很急,与苏先发展谈,始知本身差得太多,便误今秋一科,等上三年,感觉踏实了再考,才气放心。来岁出孝,再往江州去,亦无不成。此言一出,苏先生赞他:“不骄不躁,甚好!”
玉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们要因我而罪,我平生不放心。”洪谦一挥手,捧砚与安然两个来,一人一个,将两个丫头采将起来便要拖走。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已吓傻了,虾笼也落地了,鱼也摔青砖地上直打挺儿。洪谦左手女儿右手却将那鱼拎起来,鱼嘴一张一合,与玉姐一张哭花了小脸儿打了个照面儿。
苏先生看洪谦一眼道:“凡事有前后,你先管束女儿,我再教诲门生。”听得玉姐脊背生寒,暗道方才玩耍时失了计算。
李妈妈将脸一板:“她两个做下这等事儿,姐儿还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顿数说,几乎将我也卖了哩。”
玉姐嗫嚅道:“是我错,怎地扳连这些人?”苏先生肃容以对。
林老安人又说两个丫头:“姐儿贪鲜,要去玩水,你们也不想想,你们两个能够照顾全面了?”两人忸捏万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们伴着,她要杀人,你们也递刀儿?”
却说盛凯程故乡间别业里盘桓大半日,与苏先生、洪谦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日便偏西,盛凯告别出来,洪谦相送,门首上碰到了玉姐打外头返来。
玉姐一咬牙,往洪谦与秀英处请罪:“千错万错,是我错。是我思虑不周,擅行先,扯谎后,随爹娘罚罢。”
朵儿邀了小茶儿,两个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床上,竟不觉难过。小茶儿反觉意,本来那天她们伴玉姐来,继母又调拨她兄弟管她要管,两个小子仗着是朵儿兄弟,竟往朵儿身处扑,扭手扭脚要翻她身上。几乎将玉姐也挤了,幸亏小茶儿护着。
次后朵儿家里人实在欲再闹一场,须知她后娘襄着她便为了哄钱来使,现在见不与钱,怎肯罢休?朵儿倒是宁肯把钱与那顽童等,权作买了打手,也不肯再与这些人。又往亲戚家哭:“把我卖了,坟也不与我娘修哩。我且寻舅家来闹来。”
玉姐机警全返来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不料两个丫头端的一齐点头,林老安人吓得两眼发直:“你们还敢点头儿?!那是犯法要偿命!”起意要将两个卖了。不料朵儿道:“那姐儿要杀谁个,我去。”洪谦反勾起唇角来:“倒有一条忠心可取。”
林老安人听得动静,吓了一跳,又恐将玉姐吓坏了,做了第二个素姐,出来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卖,戴罪建功,只当为素姐积善罢。”复拉起玉姐来,好言安抚。
李妈妈惊诧看着玉姐,半晌说不出话来。替玉姐系好裙子,推玉姐出去用饭。晚餐是红烧鲤鱼与盐水煮虾,又有下冬瓜与排骨一道炖了,配香米饭。玉姐却食不下咽——小茶儿与朵儿,公然不见了。
洪谦岂是好哄人?玉姐本日梳双鬟,脑袋上一边儿垂着一个,洪谦右手小指一伸,勾起她左边那弯成圈儿头发,将她勾进门内,且叮咛,“关门!”玉姐护着头发,踉跄跟了出来。
苏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墙之劣等句。至如言而有信一类,也平常而谈。一时收不住,又说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比方圣天子,身系天下百姓,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出错,且要下罪己之诏,有佞倖之臣,必遭翦除。宠臣过火,使甚成佞倖,非宠,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国昏君与奸臣例子来,老是一齐不利,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道:“缘木求鱼,也非不成,一条清蒸、一条红烧罢哩。”
洪谦道:“哪一天金哥也似你这般,你要不要打杀了掇撺他好事小主子?莫非他们没有错?你至心为她们好,当使她们晓事!你自家要明白事理。她们如果胡涂虫,趁早自家打发了,免得悲伤。一条狗养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况于人?疼那值得疼,打发了那不值得。还怨爹娘否?”
玉姐也不怕他,笑道:“爹与先生另有那位小世叔说话,并不晓得,我与娘说过了。娘允我出去逛逛,我带了她们两个哩。且朵儿爹娘要见她,她独个儿去,恐对付不来,就三个一道去了。往她家那边去,有个浅河汊子,胡乱走了几步,水不深,刚过膝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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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之苏字,写作“蘇”,草头上面,左鱼右禾,禾便产米,是以玉姐如是说。苏先生撞树,撞完正与树对峙,冷不丁儿听门生如此“雅谑”,他也不恼,反问:“若落是鱼呢?”
贼人胆虚,玉姐虽未曾做贼,却做了错事,胆量也不甚壮。见洪谦如此,情知要坏。这一顿是少不了,然为弛刑,须得打个花胡哨方好。一见苏先生如此,便笑道:“好先生,这一撞,晚餐便齐了。这里有虾有鱼,先生撞树,掉下米来,恰好造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