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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笔谈》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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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卢氏杂说》:“韩皋谓嵇康琴曲有《广陵散》者,以王陵、毌丘俭辈皆自广陵败散,言魏散亡自广陵始,故名其曲曰《广陵散》。”以予考之,“散”自曲直名,如操、弄、掺、淡、序、引之类。故潘岳《笙赋》:“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又应璩《与刘孔才书》云:“听《广陵》之清散。”知“散”为曲名明矣。或者康借此名以谏讽时势,“散”取曲名,“广陵”乃其所命,相附为义耳。

古乐有三调声,谓清调、平调、侧调也。王建诗云:“侧商调里唱《伊州》”是也。今乐部中有三调乐,品皆短小,其声噍杀,唯道调小石法曲用之。虽谓之三调乐,皆不复辨清、平、侧声,但比他乐特为烦数耳。唐《独异志》云:“唐承隋乱,乐虡散亡,独无徵音。李嗣真密求得之。闻驽营中砧声,求得丧车一铎,入振之于东南隅,果有应者。掘之,得石一段,裁为四具,以补乐虡之阙。”此妄也。声在短长厚薄之间,故《考工记》:“磬氏为磬,已上则磨其旁,已下则磨其端。”磨其毫末,则声随而变,岂有帛砧裁琢为磬,而尚存故声哉。兼古乐宫、商无定声,随律命之,迭为宫、徵。嗣真必尝为新磬,功德者遂附益为之说。既云“裁为四具”,则是不独补徵声也。

《新五代史》书唐昭宗幸华州,登齐云楼,西北顾望京师,作《菩萨蛮》辞三章,其卒章曰:“野烟生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豪杰,迎归大内里?”今此辞墨本犹在陕州一梵刹中,纸札甚草草。予顷年过陕,曾一见之,先人题跋多,盈巨轴矣。

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谓之协律。其志安和,则以安和之声咏之;其志怨思,则以怨思之声咏之。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安且乐;乱世之音怨以怒,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怨且怒。此以是审音而知政也。诗以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当中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此格虽云自王涯始,然贞元、元和之间,为之者已多,亦有在涯之前者。又小曲有“咸阳沽酒宝钗空”之句,云是李白所制,然李白集合有《清平乐》词四首,独欠是诗;而《花间集》所载“咸阳沽酒宝钗空”,乃云是张泌所为,莫知孰是也。今声词相从,唯里巷间歌谣及《阳关》、《捣练》之类,稍类旧俗。然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以是哀乐与声尚相谐会。古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听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

今太常钟閐,皆于甬本为纽,谓之旋虫,侧垂之。皇祐中,杭州西湖侧发地,得一古钟,匾而短,其枚长几半寸,大略轨制如《凫氏》所载,唯甬乃中空,甬半以上差小,所谓衡者。予细考其制,亦似有义。甬以是中空者,疑钟縻自此中垂下,当衡甬之间,以横栝挂之,横栝疑所谓旋虫也。今考其名,竹筒之筒,文从竹、从甬,则甬近乎空;甬半以上藐小者,以是碍横栝,以其横栝地点也,则有衡之义也。其横栝之形,似虫而可旋,疑所谓旋虫。以今之钟閐校之,此衡甬中空,则犹小于甬者,乃欲碍横栝,似有所因。彼衡、甬俱实,则衡小于甬,似无所困。又以其栝之横于此中也,则宜有衡义。实甬直上植之,而谓之衡者何义?又横栝以其可旋而有虫形,或可谓之旋虫;今钟则实其纽不动,何缘得“旋”名?若以侧垂之,其钟能够掉荡扭转,则钟常不定,击者安能常当其隧?此皆可疑,未知孰是。其钟今尚在钱塘,予群从家藏之。

《国史纂异》云:“润州曾得玉磬十二以献。张率更叩其一,曰:‘晋某岁所造也。是岁闰月,造磬者法月数,当有十三。宜于黄钟东九尺掘,必得焉。’从之,果如其言。”此妄也。法月律为磬,当依骨气,闰月安闲其间,闰月无中气,岂当月律?此懵然者为之也。扣其一,安知其是晋某年所造?既沦亡在地中,岂暇复按方隅尺寸埋之?此欺诞之甚也!

高邮人桑景舒,性知音,听百物之声,悉能占其灾福。尤善乐律。旧传有虞美人草,闻人作《虞美人曲》,则枝叶皆动,他曲不然。景舒试之,诚如所传。乃详其曲声曰:“皆吴音也。”他日取琴,试用吴音制一曲,对草鼓之,枝叶亦动,乃谓之《虞美人操》,其调子与《虞美人曲》全不附近,委曲无一声类似者,而草辄应之,与《虞美人曲》无异者,律法同管也。其知者臻妙如此。景舒进士落第,终究州县官。今《虞美人操》流行于江吴间,人亦莫知其如何者为吴音。

海州士人李慎言,尝梦至一处水殿中,观宫女戏球。山阳蔡绳为之传,叙其事甚详。有《抛球曲》十余阕,词皆清丽。今独记两阕:“侍燕傍晚晓未休,玉阶夜色月如流。朝来自发承恩醉,笑倩傍人认绣球。”“堪恨隋家几帝王,舞裵揉尽绣鸳鸯。现在重到抛球处,不是金炉昔日香。”

《霓裳羽衣曲》。刘禹锡诗云:“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又王建诗云:听风听水作《霓裳》。白乐天诗注云:开元中,西凉府节度使杨敬述造。郑愚《津阳门诗》注云:叶法善尝引上入月宫,闻仙乐。及上归,但记其半,遂于笛中写之。会西凉府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调子符合,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用敬述所进为其腔,而名《霓裳羽衣曲》。诸说各分歧。今蒲中清闲楼楣上有唐人横书,类梵字,相传是《霓裳》谱,字训不通,莫知是非。或谓今燕部有《献仙音曲》,乃其遗声,然《霓裳》本谓之道调法曲,今《献仙音》乃小石调耳。未知孰是。

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予曾见唐初路氏琴,木皆枯朽,殆不堪指,而其声愈清。又尝见越人陶道真畜一张越琴,传云古冢中败棺杉木也,声极劲挺。吴僧智和有一琴,瑟瑟徽碧,纹石为轸,轨制音韵皆臻妙。腹有李阳冰篆数十字,其略云:“南溟岛上得一木,名伽陀罗,纹如银屑,其坚如石,命工斫为此琴。”篆文甚古劲。琴材欲轻、松、脆、滑,谓之四善。木坚如石,能够制琴,亦所未谕也。《投荒录》云:“琼管多乌樠、呿陀,皆奇木。”疑“伽陀罗”即“呿陀”也。

世称善歌者皆曰“郢人”,郢州至今有白雪楼,此乃因宋玉问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次为《阳阿薤露》,又为《阳春白雪》,引商刻羽,杂以流徵。”遂谓郢人善歌,殊不考其义。其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则歌者非郢人也。其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阳阿薤露》,和者数百人:《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则和者不过数人罢了。”以楚之故都,人物猥盛,而和者止于数人,则为不知歌甚矣。故玉以此自况,《阳春白雪》皆郢人所不能也。以其所不能者明其俗,难道大误也?《襄阳耆旧传》虽云:“楚有善歌者,歌《阳菱白露》、《朝日鱼丽》,和之者不过数人。”复无《阳春白雪》之名。又今郢州,本谓之北郢,亦非古之楚都。或谓,“楚都在今宜城界中,有故墟尚在”,亦不然也,此鄢也,非郢也。据《左传》:“楚成王使斗宜申为商公,沿汉溯江,将入郢,王在渚宫下见之。”沿汉至于夏口,然后溯江,则郢当在江上,不在汉上也。又在渚宫下见之,则渚宫盖在郢也。楚始都丹阳,在今枝江;文王迁郢,昭王迁鄀,皆在今江陵境中。杜预注《左传》云:“楚国,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谢灵运《邺中集诗》云:“南登宛、郢城。”今江陵北十二里有纪南城,即古之郢都也,又谓之南郢。

马融《笛赋》云:“裁以当簻便易持。”李善注谓:“簻,马策也。裁笛以当马簻,故便易持。”此谬说也。笛安可为马策?簻、管也,前人谓乐之管为簻。故潘岳《笙赋》云:“修簻内辟,余箫外逶。”裁以当簻者,余器多裁众簻以成音,此笛但裁一簻,五音皆具。当簻之工,不假繁猥,以是便而易持也。

《虞书》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鸣球非能够戛击,和之至,咏之不敷,偶然而至于戛且击;琴瑟非能够搏拊,和之至,咏之不敷,偶然而至于搏且拊:所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不自知其然。和之至,则宜祖考之来格也。和之生于心,其可见者如此。后之为乐者,文备而实不敷。乐工之志,主于中节拍、谐声律罢了。古之乐工,皆能通天下之志,故其哀胜利于心,然后宣于声,则必有描述以表之,故乐有志,声有容。其以是动人深者,不独出于器罢了。

六十甲子有纳音,鲜原其意。盖六十律旋相为宫法也。一概含五首,十二律纳六十音也。凡气始于东方而右行,音起于西方而左行。阴阳相错,而生窜改。所谓气始于东方者,四时始于木,右行传于火,火传于土,土传于金,金传于水。所谓音始于西方者,五音始于金,左旋传于火,火传于木,木传于水,水传于土。纳音之法,同类娶妻,隔八生子。此律吕相生之法也。五行先仲而后孟,孟而后季,此遁甲三元之纪也。甲子金之仲,同位娶乙丑,隔八下生壬申,金之孟。壬申同位娶癸酉,隔八上生庚辰,金之季。庚辰同位娶辛巳,隔八下生戊子,火之仲。戊子娶己丑,生丙申,火之孟。丙申娶丁酉。生甲辰,火之季。甲辰娶乙巳。生壬子,木之仲。如是左行至于丁巳,中吕之宫,五音一终。复自甲午金之仲,娶乙未,隔八生壬寅,一如甲子之法,终究癸亥。自子至于巳为阳,故自黄钟至于中吕皆下生;自午至于亥为阴,故自林钟至于应钟皆上生。予于《乐论》叙之甚详,此不复纪。

笛有雅笛,有羌笛。其形制所始,旧说皆分歧。《周礼》:“笙师掌教篪笛。”或云:“汉武帝时,丘仲始作笛。”又云:“起于羌人。”后汉马融所赋长笛,浮泛无底,剡其上孔五孔,一孔出其背,正似今之“尺八。”李善为之注云:“七孔,长一尺四寸。”此乃今之横笛耳,太常鼓吹部中谓之“横吹”,非融之所赋者。融赋云:“易京君明识乐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沈约《宋书》亦云:“京房备其五音。”《周礼·笙师》注:“杜子春云:‘笛乃令今时所吹五空竹笛。’”以融,约所记论之,则古笛不该有五孔,则子春之说,亦未为然。今《三礼图》画笛,亦横设而有五孔,又不知出何曲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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