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今夕何夕
刘浓故意观湖，遂掉队几步，置身于柳下，回目极视，但见山不在高却绵绵似障，恰若绿臂合围，将此明珠团抱于怀中。湖水清澈致极作湛蓝，不见涓滴正色；唯余晨间纱雾，浮在水面，半半一拦！看着如此娟秀水色，忍不住的暗叹：果然是若把西湖比西子，盛饰淡抹总适宜。不过，现下除山便是水，若与后代相较，几无类似之处！唉，唯天然，方是大美矣！
美婢递来一串钱，足有上百！而后便紧随那郎君直去，其间脚步底子未曾停顿。二人仿若一阵风，自侍从身边掠过，冷幽幽的。
来福一愣，随后抹了一把脸，看动手心血丝，嘿嘿笑道：“小郎君，有个趣事……”说着，说着，来福腾地起家，纵出院中，而后竟抽出重剑，边舞边叙。
一个时候极快，一个时候亦慢似经年。待到月隐，日尚未出，天涯悄悄浮白之时。刘浓按膝而起，挥着宽袖疾疾穿出后院，踏过滴水檐，袍跨青石阶，直直奔向隔壁《夏风》驿栈。
刘浓答道：“华亭，刘浓！”
抬眼望了望天涯。一轮红日，即将破开雾白。
思路狼籍……
二婢当即奉侍其穿好衣衫，欲梳头束冠时，刘浓笑道：“只是出去逛逛，不消了！”
夏夜冗长，明月不肯终宵。芥香缓浮，铜灯炊火互燎。
恍若未闻，似纸人，飘向墙下，轻喃：“虎头？是虎头吗？”
昔日之诺……
环围牛车的二十余人中，踏出一人，按着刀，沉声道：“郎君但请宽解，昨夜因事搅葛，唯恐一击不得中，是以小人未敢行事。此番若得机会，定取其首！！”
将那截雪纱捏在手中，刘浓歪着头，哑着嗓子问道：“人，呢？”
嗯？是不成如此鲁莽！
二人将将回返驿栈，便见墨璃与来福候在门口，八个白袍并排而列。来福见得小郎君返来，暗中松得一口气，疾疾迎上前，问道：“小郎君，卫夫人呢？”
明丽而哀伤的山莺儿！
刘浓洒然一笑，日日练剑不辍，偶尔宿醉又岂可伤之！
“噗嗤！”
侍从接过钱，喜道：“回禀这位郎君，他们走了有大半个时候了，自后门而走！”
不知何时，刘浓已然负手昂首，眼望着苍穹，情动而朗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隔墙声音再传。
守门的侍从闻听拍门声，心中极是奇特，谁会如此早便来投栈？扣门声短促而持续，不敢怠慢，将栈门放开。头顶青冠身着月袍的郎君踏出去，面沉若水，神态颇急，未作一言便迈向后院。
弦断！
“小郎君，我们回吧！”
两婢齐笑，便是白袍嘴角亦裂。
迈步出室。
注：这章不是言情哈，请细心品……
三人弃车而步行！
“扑，嘶……”
华服者一声轻喝，窜近至前，见山莺儿已然晕阙，横了几名女婢一眼，表示她们速速带山莺儿分开。女婢们惊若寒蝉，当即便扶着山莺儿行向室中。
“嗯……”
囫囵塞了些，连味道亦未辩清，而后双手对在胸前缓缓扩大，暗觉力量渐复。瞅见二婢神采忧忧，洒然笑道：“只是醉酒尔，莫要忧心，且去歇着吧！”
孙盛笑道：“瞻箦，此地离山阴县不过百余里，最多两日便至！今方八月月朔，离八月初八开馆另有几日。季野兄得闻稚川先生月前曾至钱塘武林水一游，因其甚喜武林水色便购得山院，以作养心清神之用。本日你我三人，莫若一同前去拜访，如何？”
“……卜咙……”
略作歪头，突地见来福面上有一道擦痕，奇道：“怎地了？”
这统统，纷踏而来！
刘浓行至墙下，胸膛急剧起伏，半晌，方道：“叔母，身子可还好？”
关内候，葛稚川！丹道大师、《抱朴子》！顾荟蔚的医术教员！等闲能得见之？
绿萝软软的回话。
孙盛瞅了瞅，笑道：“已然不远，莫若步行！”
……
“叔母，叔母稍待，虎头这便过来见礼！”
箜篌声犹在侍续，由隔壁驿栈传来，一墙之隔。抬眼看了看天，星辉斜月满空，亦不知是甚时候。悄悄度至墙下，侧耳聆听，曲子是《广陵散》，细细辩着几个奇特的音阶。醇和见展转，衔接如无物，嗯，应为正谱！心中暗觉奇特，自嵇康身后正谱杳绝，另有何人得持？便是江东陆氏亦只要复谱啊……
再行一阵，褚裒挑开边帘，指着远方一座翠绿山岭，喜道：“便是此岭！”
闻言，刘浓神采一愣，转而大步向门口行去，筹办马上至隔壁驿栈见礼。行至一半，猛地顿住身形，固然本身尚未成年，但深夜拜访霜居妇，成何体统？欲置叔母申明于何地？然，心中委实想见一面，六年了！整整六年未闻消息！亦曾问过卫协，其言语却决计避过。而本身曾承诺过，将带她至洛阳……曾多少时，乃至想过，或许人已不在，亦或再醮别人，不然卫协为何避过……
建康？三年前便已寻过，无人得知！襄阳？两年前亦往过，河内山氏虽落籍在此，可仍一无所获！余姚？山莺儿之弟山遐任府君，一年前亦至过，还是芳音不成觅！六年来，她仿若平白消逝了！何况，寻到又如何？此时，能够前去洛阳？昔日寻她，只想晓得安否……唯愿其安矣……
“娘子醒醒……”
“给！禁声！”
刘浓一声长唤，而后将袍摆一卷，跪于青石地，顿首沉声道：“叔母但请宽解，虎头不时不敢忘矣！终有一日，定当复诺尔！”
武林水？西湖！
“虎头？！”
突地，竟莫名地想起杨少柳，这般雾纱掩面，不恰是……
刘浓跪坐于矮案后，微眯着眼，接过绿萝递过来的狼毫，在梅花墨上荡了荡，提笔沉落：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夫君；子兮子兮，如此夫君何？……七月流火，玄月授衣……昔日之诺，彼日必至！
“瞻箦……”
言罢，软在墙角，额间密布细汗，仿若统统的力量皆已泄尽。
咏声寄朗月，曲声恰作合。诗罢，声亦毕。
侍从提着沉甸甸的钱，半晌回不过神来，突地一拍脑门，追向后院。
雾锁水面，茫茫而悠悠。青冠月袍负手于柳下，背背工心拽着雪纱，风起，纱扬。娇娆斑斓的女婢候在一侧，柳眉深凝，心忧。
流水潺潺，鸟鸣山间；如丝似续，恰拔作喃。
华服者眉间舒展，重重吐出一口气，眼底几番闪动，隔着墙，沉声道：“刘郎君，阿姐身子不适，夜访不便。莫若，明日再访！”
侍从疾呼：“这位郎君……”
褚裒见刘浓人立于阶，神采间则涓滴未因酒醉而堕其风采，还是大袖飘飘、丰神俊朗，仿佛玉树临风，啧啧赞叹：“瞻箦，果然玉仙尔！”
“嗯！”
墙下的华服者心惊回顾，呼道：“阿姐……”
闻声，刘浓顿住，仿若玉雕。
谁？
刘浓愣然于地，昂首瞻仰着两丈高的院墙不语，心中则混乱之极，喃道：夜访不便……夜访不便……
卫叔母！
后院，空无一人！
蓦地，箜篌声如月急洒，拔着心弦，揪着魂，一起飘飞。倏尔，直投入湖，映作两轮明月。悠悠，悠悠，不成见……
“嘤斛……”
墙角，一截雪纱在波折丛中随风而荡。
“阿姐！！”
当下，三人作决，玩耍武林水。
“碰，碰碰！”
墨璃知意，旋身而走，寻来福去了。
挪步，想至墙下。身侧的婢女惊了，疾疾相扶。
绿萝紧紧跟着，不断左看右看，心中暗奇：墨璃带着白袍去哪了？怎地还未寻着来福呢……
绿萝虽不知此乃何事，心中却极忧，小郎君浓醉刚醒，怎可神伤；抱着一卷苇席，悄悄铺在地上，看着怔怔的小郎君，柔声道：“小郎君，勿要担忧！现下已近四更，稍待一个时候，我们便可前去！”
“噗！”
刘浓嘴唇悄悄开阖，却未有声，心中嗵鼓如擂，想呼却迷障。咬着牙猛力一甩头，惊醒，颤声道：“叔母！我是虎头！”
隔墙乱作一团，山莺儿扶着墙悠悠而坠，丝裙则被墙下杂技撕破。
“嗯？”
“叔母……”
箜篌？
刘浓淡然一笑，踏进室中，筹办练字。墨璃与绿萝从速铺纸、研墨。来福侍在门外，心中惴惴难安，他是见过卫夫人的，晓得其在小郎君心中的分量。刚才带着人去隔壁驿栈，人去楼空；仓促追至渡口，只余小郎君和绿萝；是以，便只能沉默回返。
刘浓闻声大急，撩着袍摆瞅了瞅院墙，如果借着院中矮案，且尝尝看可否一跃而过。正欲纵上矮案，却听绿萝提示道：“小郎君，不成！”
“嗯！不，婢子给小郎君研墨！”
“叔母！”
“娘子！”
刘浓惊呼：“叔母，虎头可否前来见礼？”
“噗……嗵……”
说着，看了一眼墨璃。
团扇掉落，刚好砸在他脸上，绿萝猛地一惊，眨了眨眼睛，轻呼：“小郎君，醒了？”
刘浓踏至水阶上，负手看其练剑，嘴角亦微微翘起，心中则暖暖的，晓得来福是用心如此。其言，与那大汉比试了大半夜，二人斗过拳脚、比刀剑，最后谁亦未能赛过谁，只得以平局作罢。来福演说得极是风趣，他却听得心惊，心道：如果能与来福战成平局，那可极是了得！来福与我可不一样，天生神力倒亦罢了，他但是专事与李越习剑且天赋极佳，不似我尚得以诗书功课为重……
半晌，山莺儿喃道：“嗯，如此便好！”想了想，吃紧的瞄了一眼华服者，颤声道：“若，若……生，我愿往；死，我亦愿往，虎头！！”
绿萝再塞了一把钱畴昔。
隔墙之院，朗月眷顾如水。乌黑的苇席，襦裙亦作雪；半月箜篌，盘恒髻。半边脸斜倚着篌首，亦如雪！瘦如骨的十指掌着篌身，缓缓起家，仿若风一吹即逝。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牛车穿出竹林，直插柳道，面南而往。待行得约模二十来里，平野中突现一汪翠湖，掩映于青山当中，浮岛于宝蓝之上。其间，绿树成荫、飞鸟划水；间或有孤船浮叶，倏尔有笛音婉扬。牛车沿着湖边而行，两侧柳垂似缨络，但有清风拂过，皆作沙沙。
“虎头……”
半晌，将那白纱叠成三叠，放入怀中，朝着江面深深揖手。而后，长长舒出一口气，淡淡笑道：“走吧，天尚早，你去补会觉，我练会字！”
少倾，来福踏进室，跪坐于案前，阖着首，按着膝，轻声道：“小郎君，莫若修书一封与杨小娘子，请小娘子遣人再寻寻吧？”
稍顿，踌躇着，轻声问道：“虎头，尚记昔日之诺否？”
“叔母走了，无事！”
言罢，揭开被子便起。
“妙哉！”
按刀者答：“是！”
牛车行至水边而停，三方重帘皆遮，冷冷的声音传出：“跟上去，觅机而动！”
……
梦耶，非耶？为何如此熟谙……
刘浓深深吸进一口气，胸中仿佛存得些力，稍作起家，饥饿感层层袭来，直欲冒盗汗。墨璃也已惊醒，从速至案上取了些吃食点心过来。
顿笔，心亦静，昂首浅笑道：“不消了！”
闻言，刘浓思路瞬息数转，本来想早日到达山阴县，以便找驵侩（牙行）在县内赁得寓所，毕竟需滞留会稽三月不足；如有能够，尚得至乌伤县朱氏投帖拜访朱焘家人。现在看来，二人皆故意前去，委实不便推让！嗯，即便不能见着葛稚川，游一游西湖亦好。至于乌伤县，若三人同往投帖则不成取，待择日再往吧！归正朱中郎不在，投帖亦不过以全礼数尔！
刘浓展开眼来，尚未将面前人辩清，悠幽旋律已然盘桓于耳际，非梦矣！
后院有门，穿出以后便见水渡口。
“叮……卜咙……”
坟前，丝雨，重缟！
车中人冷声再道：“如有失，自失！”
隔壁有人大声赞道，随后再道：“幸甚！今夕何夕，见此夫君，闻此良月！敢问，何人咏诗？”
“阿姐……”
寻？那边寻！
山莺儿！
言罢，回身踏进室中。
叔母……
山莺儿乌黑着脸，明眸渗满笑：“好着。”
墨璃蜷在床前小木榻上，半个身子斜斜伏着床沿，歪着头靠床栏假寐。绿萝则侧坐于床沿，拿着柄小团扇，悄悄的挥着，眼睛亦是半眯。她俩忙得小半宿，深怕小郎君醉后遭罪，不敢至前室安息，筹办彻夜等待。
便在此时，褚裒与孙盛连袂而来。二人面色皆不佳，孙盛本就略显惨白，此时更似惨白；褚裒稍好，但眉色间亦是委靡不振，想来皆是因一夜宿醉之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