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浓夜残醉
“华亭美鹤？”
“谢过！”
刘浓昂首看一眼牌匾，微微一笑，迈步入内，恰逢来福仓促出来。
“啊……”
“确切妙！”
“妙在何矣？”褚裒吃紧诘问。
左边郎君面相刚正，气度轩昂，现在眉梢正飞扬，挥动着锦袖，直踏而来；右边的郎君则面淡若水，略显惨白，漠不在心的打量时，一眼掠见刘浓，神采微愣，乃至稍稍掉队半步。
酒已有分，题却尚未辩！
褚裒、孙盛面面相窥，两人本来对此行实在并未寄以厚望，此时听得刘浓所言，心中犹似火烧，各自将酒饮尽，重重搁盏，随后齐声赞道：“瞻箦，妙哉！”
孙盛亦点头道：“其考核共分上、中、下三等，依世家类别而分歧矣！若按往年之例，上等世家较易，中等世家难，次等世家极难！”
“嗯……”
有侍从挎刀而来，大声叫道。
与此同时，拷刀的侍从踏上车辕，看一眼驿栈方向，随后回身低问：“小郎君，莫若小人再去将那刘郎君请来，鸣琴一曲？”
刘浓洒然一笑。
“诺！”
来福一向在其身侧，细而观之，闻言，从速轻声喝止：“勿要多言，有你竹叶青喝！”说着，俯身对大汉私语几句。
“早点返来，练会字！”
“刘郎君，且留步！”
来福吓坏了，摇着小郎的肩，惊呼：“小郎君，好些没，好些没……”
斯须，大汉缓缓昂首看着来福，猜疑的问道：“汝能做主？”
轰！
“既已去了，何必寻他！”
刘浓大步踏向后院，侧首笑问：“那人呢？”
“唉！”
“妙哉！”
饮得一阵，褚裒亦想起此事，持着酒盏的手，猛地一顿，竟溅出很多酒水，稍作踌躇，终是问道：“瞻箦，莫非汝竟不知么？”
闻得二人言，刘浓心中怦的一跳，心机瞬息数番电转，不着陈迹的将微微颤抖的左手一抹，淡然笑道：“贤人云：既来之，则安之。刘浓鄙人，亦愿见地极难之核矣！”
刘浓饮得有些过，走路歪倾斜斜，被脚下石块一绊几乎跌倒。来福从速一把扶住，递过两颗酸梅。顺手接过，正欲往嘴里一塞，俄然一阵幽风吹来。
围观世人目逐其身影渐隐，虽无人出声，神情却尽是利诱茫然，皆在心中暗想：莫非美郎君输了？竹叶青真输给竹叶，青……
斜斜，酒坊一侧，清风撩起半帘，隐见宽带眷飘；随后，帘中迈出两位郎君，十5、六岁俱是弱冠之龄。二人漫眼对视，稍作互揖，而后缓缓一笑，下车并肩而行。
“哦……”
原是此事！
“是，感谢小郎君！”来福顿时大喜，顺手一把拽起坐在酒坛上的大汉，二人奔着离酒坊不远的驿栈直直而去。未几时，再有白袍前来，抱来一坛竹叶青。
“当真！”
刘浓蓦地一愣，半晌方回神，见其仍揖着，从速虚虚扶起，而后挽礼道：“褚郎君何必如此，刘浓亦不过悟解偶得矣！如君所言，事不辩则不明，既已明之，何必愧矣？”
来福不言，看着小郎君醉酒的模样，心中极疼，喝酒时曾递过酸梅，不知何为，小郎君未接。
刘浓微一侧首，笑道：“天然作真，再取一坛来。”
褚裒一声长叹，看来瞻箦果然不知此事，嗯，不成不提示，遂沉声道：“瞻箦，会稽学馆非划一闲，对世家后辈考核甚严，建馆三年，尚未曾听闻有次等士族得进矣！”
闻言，余谯面色一松，而后看向刘浓。
踏出褚氏酒坊时，已是中夜。
四人携着刘浓返回驿栈，绿萝见之，惊到手足无措，从速煮醒酒汤、烧热水。刘浓喝过醒酒汤，浑身仍有力，不能自行沐浴，红着脸让二婢脱了个精光。
“孙盛，见过刘郎君！”
待酒上案，入盏，浓烈酒香四溢。围观世人闻之，纷繁侧目咂舌。物若无较，不知凹凸，此番两厢作比，竹叶，青真若寡水也。余谯则心中忐忑，略显不安的看着褚裒。打华亭竹叶青名谓的主张，乃其自作主张而为，常日亦依此使酒坊买卖好上很多，其心中更曾自鸣对劲，以为此举甚妙。
孙盛惊道：“季野，何往？”
孙盛赞道：“妙哉！”
刘浓唇往左笑，缓缓将盏举至眼下，邀饮，酒杯沾唇便搁盏，淡然再道：“固然，皆为酒也！褚郎君，既是皆为酒物，则可作价而决，请以竹叶售之！再以青酒售之！”
孙盛初至时，面色本呈涩然，待见刘浓对昔日之事底子未曾挂怀，竟率先见礼。心中顿松，同时重生好感，温谈笑道：“季野兄，这便是华亭美鹤刘瞻箦，前两日，我尚与兄言过！”
飞檐斩月！
刘浓笑道：“昔日，刘浓曾蒙朱中郎赐帖，期以持之拜访谢幼儒先生！”
“妙哉！”
刘浓阖首谢过孙盛提示，而后对着褚裒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褚郎君！”心中则道：唉，吴郡申明尚未传开，不如昔年郗公戏言尔！此番会稽之行，尚需砥砺！
“锵！”、“何人窥测？”
“嗯！”
剑出鞘。
褚裒正色道：“刘郎君何需自谦，知者自知也！”
驿栈名谓《春秋》。
林中灯光一挑，墨璃手持梅花映雪灯迎来，身侧尚跟着两名带刀白袍。款款行至近前，突见小郎君扶竹呕吐，心中惶恐万分，呼道：“小郎君醉了？”
左边郎君将将行至近前，木屐尚不决稳，便揖手笑道：“这位郎君，觉得然否？”
驿栈有两类，官栈与民栈。因北地饱受胡人铁骑践踏，大量北地世家、布衣涌入江东，官栈已然难以负荷，是以紧临渡口的民栈便应运而生。
大汉浑身一个激灵，眉尖随即飞挑，叫道：“此言当真！”
言罢，将麈一挥，右手则一摆，表示刘浓解题。
刘浓笑着摇了点头，来福不过是见那大汉技艺甚强，想招揽进庄罢了。近几年因战乱之故，南逃江东的军士甚众，现下华亭庄中有白袍三百，此中亦有很多逃卒，经得罗环整天练习，若论技艺英勇足能够一当十，何需为一个流亡军士大费周折。
简在帝心……同而天理……
刘浓亦微抿一口酒，早有成竹在胸，遂淡然笑道：“酒本知名，因酿酒之人、之方而得名。若以竹叶为名，青酒为何物？若以青酒为名，竹叶为何物？”
孙盛道：“此乃钱塘褚氏，褚季野！”
“刘浓，见过孙郎君！”
半晌，刘浓借着墨璃的手臂，晃闲逛悠地站起来，悄悄顺得几口气，胸中酒意垂垂平复，只是手脚仍乏力，亦在抚心自问：为何会醉？
“季野有问，但请言之！”刘浓早已瞅见孙盛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再听得褚裒此言，心中亦悄悄奇特。
侍从环掠一眼，竟不怯场，昂身答道：“我家郎君言：妙哉！简在帝心矣！白马非马……”言此至处，稍想，仿若感觉极是拗口，理了理，持续道：“白乃白，马是马；马是白马，白马非马。汝若不售，彼何得购；彼若不购，汝何得售；皆因简在帝心，一气而变，同类、同声，固天理也！理也，可续为矣！”
左边郎君凝眉细索，随后恍然大悟，揖手笑道：“原是珠联生辉之美鹤劈面矣，钱塘褚裒见过刘郎君！”
“唉！”
褚裒喜道：“甚好，我与安国亦要前去一试，莫若三人同业，亦好再续诗书。”
闻言，褚裒眉头锁得更紧，渭然叹道：“瞻箦，恕褚裒冒昧，朱中郎常驻外郡来回皆匆，是以不知谢幼儒先生在去岁便已明言，会稽学馆不得保举也。”
杨柳依依，古道口，蓬船如棋，锦衣瘦。
少倾，褚裒眯着眼睛，身子微微后仰，手中麈漫不经心的挥着。孙盛则眉头舒展，深思之时，亦眼露迷惑的看向刘浓。而刘浓则泰然自如，微徽笑着，仿若未见二人眼中置疑。
“来福！是我……”
“既是如此，你我何不辩之？理不辩则不明矣！”
两人几近同时见礼，此人恰是吴县孙盛，前来会稽亦是为肄业而至。因孙、褚两家尚在北地时，便是通宜交好，是以与这褚郎君约作一处。
刘浓道：“恰是！”
待小郎君睡下，来福领着两名白袍携剑而出，沿着来时之路，徐行慢行。待行至先前竹林时，持着剑一向抵至林中深处，冷声喝道：“出来！”
“名刺？朱中郎？”
褚裒挥着大袖，头亦不回的大声道：“赔罪尔！”
褚裒猛地一拍大腿，将手中麈一扔，“簌”的一声窜起，朝着刘浓消逝方向便追，因动何为急，袍摆带倒酒盏，湿透亦不顾。
褚裒提盏喝酒，笑道：“皆为酒也！”
左边郎君挽袖于胸前，放飞眉梢，洒然纵笑，随后便命余谯摆出矮案与苇席，邀那右边郎君与刘浓一同入坐辩理。礼不成废，辩不成亵，刘浓淡但是笑，撩袍落座，朝着劈面右边那郎君微微阖首。而此时，右边郎君亦在悄悄打量他，神采间颇是迟疑。
闻得唤声，刘浓转头，只见褚裒正大步追来，跨过院门时几乎绊了木屐，顶上之冠亦略略倾斜，而其袍摆亦湿得一大片，模样颇显狼狈。其却浑然不觉，直直迈到近前，长长一个揖手，惭声道：“刘郎君，褚裒谬矣！竟未悟得君言君意为何矣！愧矣，愧煞人矣！”
刘浓行礼，淡淡笑道：“然也！”
“来福，你，你别摇我……”刘浓难受之极，扶着两根青竹，只觉六合皆在扭转。
刘浓双手徐挽，正欲作言而解，谁知那大汉却突地回过甚，朝着三人浓眉一挤，正色道：“我购竹叶青！”
帘中人道：“美鹤性傲，不成轻辱，走吧！”
“无，无妨，回，回吧！”
这时，孙盛已至，温谈笑问：“瞻箦此番前来钱塘，但是往会稽肄业？”
当时明月在，浓夜欢醉。
刘浓以手悄悄一拂袍摆，激起声音闷响，随后长身而起，亦不言语，朝着二人各一揖手，而后踏着木屐，挥着宽袖，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敢不从也！”
其间，那掌堂余谯趁着几位郎君饮得畅怀，悄悄对刘浓笑言今后将卖果酒，再不卖竹叶，青酒，同时亦但愿能卖真正的华亭竹叶青。刘浓略作思考，便当场修书一封相赠，余谯持之便可与刘訚联络。至于如何得售，那便是刘訚的事，其自行拿捏后则会上报，刘浓亦不会多加束缚，在商言商矣！
弯月如镰，洒得四下一片水白，林间则昏黄模糊。
稍徐。
阵阵酒意再亦经不住，顿时一泄而出。
随即又昂首嗔道：“来福哥，你没带碎湖姐制的酸梅么？”
听闻此言，来福蓦地一愣，随后难堪的看向小郎君。
咦！何解？
其间无事，不敷为道……
左边郎君瞅瞅二人，目光定在刘浓身上，将手中白麈往左一歪，朗声笑道：“原是旧识？如此美郎君我竟不识！安国，快快与我作荐！”
说话间，将手中灯往身边白袍一递，人已经窜过来，一支手悄悄缓抚小郎君的背，另一支手则取出丝帕替其擦拭嘴角，内心可疼了：小郎君，怎地喝恁多酒……
“噗！”
褚裒浅抿杯中酒，赞道：“好酒！然，本日我等且论题之是非，非论其他！刘郎君，觉得然否？”
余谯从速急迎几步，朝着左边郎君躬身见礼：“余谯，见太小郎君！”
来往，皆是旅人。
言罢，按刀而走，视世人若无物。
莫非其名过非实，竟作守关者？我竟与守关者对座辩谈！！
既而一顿。
褚裒、孙盛皆怔，半晌回不过神来。二人皆觉得其将以白马论对答，如果如此，不管刘浓作何解答，褚裒皆可据论否之，毕竟白马论胶葛六百余年，经得无数名家几次论证，然皆未有所定论；谁知他竟剑走偏锋，顺水推舟绕开白马论，将命题述之以实；若以实解，则无解矣！
来福浓眉皱成一团，叹了一口气，忿忿隧道：“此人混赖，得了酒就跑了，我正寻着呢！”
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裂喉。
唉……
褚裒瞄了一眼酒案上的竹叶，青酒，眉尖一跳，抚掌笑道：“竹叶，青逢得竹叶青，如此妙题怎可错过！君可解之！”
来福放开小郎君，怯怯地涩然道：“哦，小郎君，来福不摇！再也不摇了……”
霎那间，来福双眼在月夜中森寒如铁，重剑撤在手，遥遥指向远方林间。
来福奇道：“小郎君，怎地如此快？”
刘浓亦极喜褚裒性子率真，与陆纳、祖盛很有类似之处，便欣然应允。褚裒更喜，当下便邀刘浓一起再返酒坊，置下美酒与各色吃食，三人咏诗畅怀。孙盛暗中却颇是奇特，不时看向刘浓，心道：会稽学馆非中、上世家不成进，便是我与褚季野亦不过前去一试尔，可否得进尚不成知，他怎地就如此笃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