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北鱼为鲲
“罢！”
“逸……”
“次等士族……”
褚裒本正行文，闻言初时心喜，倏尔面色骤变，眉头舒展，捉着笔凝目刘浓，面呈担忧。
顿！
“然也。”
“果然美郎君！平生亦未见矣……”
闻言，阶下之人纷繁抬目谛视，便是那些正在作题之人亦将笔暂搁，看向刘浓。此时红日初临上方斜角，漫漫投下一片，拂着青冠、月袍缓缓一荡，恍若莹玉轻烟。
虞喜扫了一眼桓温，沉默退至案后，提袍落座，挥手笑道：“该当秉公作断！”心中则道：看来桓氏子与这刘浓，友情并不深啊！唉，桓彝，情面我已至，你可切莫讲错，让我儿……
刘浓微眯着眼与儒者对视，分毫不让，这儒者神情虽佯装偶然，但眼底却埋没着戏谑。便在这儒者出言之时，他那活络的直觉便发觉有异，事物变态必为妖，再将刚才换人一事细细作思，心中多少稀有。悄悄一猜，多数又是周义的阴招。
院角传出喝声，紧随厥后，有个少年郎君恍恍悠悠的直起家，捏起双拳美美的伸了个懒腰，抹了抹嘴角，抖了抖袍摆，渐渐度步直来，边走边嘟嚷：“唉，天气恰好，暖暖洋洋，直欲令人眠！刚才梦中得周公言：甲、乙类题，考考螟蛉孺子便可。闻得此言，吾心暗觉甚妙！我年已十五，并非孺子……”
果不其然，话将落地，阶下哗然。
王羲之瞪了一眼刘浓，将他的话头生生掐断，随后漫不经心的迈上阶，眨了眨眼睛，卧蚕眉飞挑，嘴唇开阖爬动：“瞻箦，美郎君哦，白将军、白牡丹可好？”声音极低，只要二人可闻。
王羲之行礼，对揖。
桓温抽得射策为赋长诗一首，咏赞北溟之鲲，此诗早在他来之前便已作好，提着毫笔纵横作书，于外界之事之物，仿若未闻。
老儒离席而去，中年儒者代替其位，双手按膝，目不斜视，正襟端坐。
王羲之挥袖摆脱刘浓的手，放声纵笑，直笑得弯了腰，而后直身，正色道：“似梦非梦，皆存乎于梦；木屐踏空，使我入梦，亦或出梦，皆不成言！迷途在何？”
“真是好风仪……”
阶上，三名老儒列坐于案后，案上则置放着累累囊牍。院中，三十来名郎君分落四方，尽皆将目光聚向箭囊。
便在此时，正中儒者眉梢凝簇，神情颇是踌躇，似罹难决之事，半晌，侧身向右，淡声道：“敬康兄，如果如此，该作何断？”
“且慢！”
自他一出来，刘浓心中便是“怦”的一跳，那对卧蚕眉委实太奇特、太熟谙，岂能相忘。王羲之，王逸少！暗中则稍奇：他本已是谢裒弟子，为何尚要来此……
“嗯，此子不错！”
一飞振翅，吞天拔云，何人敢惊！
正中儒者缓捋短须，挑眼看着刘浓，悠然笑道：“若按常例，理应以丙类题核之！刘郎君幼时便有郗公奖饰：珠联生辉，现在吴郡更是遍传隽誉，料来胸中定是锦秀藏怀，非比等闲。戋戋丙类题，对汝而言，不过牛刀小试尔！可愿戏尔试之！”
“敢不从命！”
有人前去择策，迫不及待的拆开一看，欣但是喜。亦有人拆后满脸倒霉，苦笑连连……
会稽学馆建馆三年，初年另有次等士族前来招考，当然无一例外尽皆落第，自那后便再无次等士族前来。模糊然，会稽学馆只容中、上世家已成暗例惯识，不想本日却再闻次等士族之名，世人如何不惊！一时候，指指导点不竭，有幸灾乐祸，亦有不觉得然，更有甚者缓缓点头，暗叹：幸亏如此好风仪，倒是次等……
“这……”
刘浓徐纳一口气，于胸中浑然一荡，渐渐起家，沿着中间青石路直往，目光暖和似旭，法度不紧不慢。
言此至处，刚好行到阶下，顿步，指着丙类箭囊，朗声道：“便以此，戏尔，试之！”
“妙哉！”
正中儒者笑道：“为公允起见，还是行之以射策，刘郎君，择题吧！”
而阶上三人，面面相窥，神情各别。此时，他们自是将这卧蚕眉认出，王羲之，王逸少，琅琊王氏此代最杰出的精英后辈。他不去雅室代表王氏与袁谢等后辈靠近调和，跑来此地厮混做甚……
“且慢！”
正中儒者脸颊微微一皱，轻声作赞，随后缓缓起家，将手一拍。便有侍着捧着一摞箭囊疾疾行来，置放于案。
“过誉！”
角落处，站立的郎君脑袋微微一歪，不知想到甚，嘴角更翘，点头晃脑地撩袍落座。
刘浓本来微阖着首，两侧之人也心不在此，是以皆未看清。此时经得他这提示，谛视相投，一看之下，神情微怔，随后便忍不住的赞声不断。
这时，褚裒侧身向刘浓默笑表示，随即按膝而起，缓缓行至阶上，朝着三位老儒团团一个揖手，而后随便获得一策，并未马上拆解，反再次向三儒揖手，捺步回返，待落座后，方才拆阅。
正中老儒缓抚花斑长须笑赞，边侧二儒含笑附议，此时犹能秉承心性，不徐不急、沉稳有序，甚是可贵！
“何人？”
“然也！”
“哈哈！”
嗯，何意？
刘浓唇往左笑，独赞，而后挽礼至眉，长揖。
阶上人独立，孑然影孤斜。
阶上阶下，再惊！此时，再傻之人亦能看出局势有异。尽皆心想：这刘浓，会作何故答？是就此撤退，尚是……然，莫论如何，名誉必损啊……
来便来吧！倒要看看如何止我前行……
正中儒者一声轻喝，抬眼凝睇刘浓，半晌，眉眼垂垂聚笑，对摆布笑道：“这位郎君姿仪绝美如此，几同日月生辉，莫非叔宝复活乎！不知是哪家后辈？二位，可有识得！”
“咦，华亭……”
刘浓漫眼扫过，但见有人赋诗、有人行文，各作分歧，明显考核内容仍随支流，并未有甚刁钻古怪之处，心下稍稍一松，若能轻松些，何乐而不为呢。
赞声中，王羲之眉头微皱，仿佛颇是不耐，而后三步踏至案前，看亦不看，顺手取出一策，合在手中，揖手道：“瞻箦，珠联生辉，本日，你我何不辉之！”
将手一摆：“请！”
阶下，但有聪明者、饱识者，皆深深堕入二人对话当中不成自拔，隔得半晌，间或有人恍然得悟，拍案大赞：“妙哉！”
闻言，王羲之浑身猛地一震，脚下木屐踏空，身子突地一个趔趄，眼看便要滚个四仰八叉、仪态尽失。幸而刘浓隔得近，刹时斜踏两步，一把将其拽住，待其稳住身形，笑道：“这位郎君，周公可有告之，似梦非梦，教人迷途。”
神情莫然一愣，目光刹时尽放，一对卧蚕眉直欲飞扬而出，嘴角则缓缓浮起笑意，慢腾腾的按膝徐起，正欲挥手作言。
有中年儒者踏出院中，不着陈迹的将四下一掠，稍稍在刘浓身上微顿，随后转目而走，徐行踏至阶上，朝着正中老儒附耳私语几句。
右边之人乃是会稽孔愉，孔敬康，其面呈难色，瞟了虞喜一眼，问道：“仲宁兄，依你之见，应作何论呢？”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
正中儒者续问：“何家美郎君耶？”
“固所愿矣，何当请尔！”
这些郎君皆是各家精英后辈，自小饱读诗书，等得便是这一刻。虽说前来学馆并非真为肄业而至，但若能折众英于面前，弹冠成绩佳名佳誉，岂会不肯？
桓温疾疾上前，眼角绕着案上箭囊不屑地一扫，漫不经心的略略侧眼，与左边儒者稍稍作对，而后嘴角一裂，迈至左边最边沿处获得一策，大步踏回。
戏尔试之！凶险！
左边之人乃是余姚虞喜，目光朝桓温方向掠过，见桓温身侧之位空缺，心中稍稍一转，踏出案后，负手笑道：“人言叔宝水清玉润，漫车过建康，围堵成墙。本日得见汝之风仪，方知水之清兮，朗而照人；玉之润兮，浑而生烟，应为何矣！敢问，何家美郎君耶！”
刘浓踏前一步，便欲执策，这时，变故再生。
“这……唉呀……”
“咦，咦何咦？”
暗中嘲笑，嘴角轻挑，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各位！”说着，缓缓回身，朝着阶下亦是团团一揖。随后，肃立于一侧，不再作言，眼观鼻、鼻观心，沉默静待。
来了！
刘浓微微一笑，低声道：“甚好，它们吃荤！”
“然也！”
“华亭刘浓？”
“妙哉！”
行至阶下，挽礼鼻下作揖手；踏上阶，身子微微一倾，便欲执箭囊。
“妙哉！”
刘浓就着满场的目光，将手半半斜拱，冷声道：“叨教题！”
左边儒者缓缓一笑，略显严峻的神情豁然一松。
霎那间，竟极静，便是桓温亦终究抬起了头，虚眼打量刘浓。
酒保唱号持续。
老儒意态踌躇，继尔，儒者再笑言两语。
稍徐，赞声如滚雷，纷绽如水莲，朵涌。
不但欲以题难，更要借此将刘浓积年所蓄名誉一举败尽！如若刘浓考核不过，想来江左便会遍传他乃欺世盗名之辈！果然老尔弥辣，杀人不见血，恶毒至斯……
刘浓回目，淡淡一笑，置身风口浪尖，却浑不在乎。
其言甚朗，遥遥而漫。
四下私声顿起，院中角落处，有一个少年郎君正伏在矮案上小憩，被吵杂喧哗之声惊醒，吧嗒吧嗒嘴，眼皮颤了两颤，渐渐半睁眼睛，懒懒的朝着阶上一瞅。
半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