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春

他返来的时候，见我坐在铜镜前，抱臂倚着门框轻笑着说：“青纱衫子淡打扮。明音比在弘农拜别时，又美了二分。”

他总想媚谄宇文泰，小脑袋绞尽脑汁去想宇文泰喜好甚么。但是毕竟年纪小，拿捏不准。

我笑道：“毓儿读书已经很勤奋了，是不是？”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哀伤以终老。

但是他的唇是暖的。滚烫的。一向烫到内心。

毓儿还兀自沉浸在父亲回家的欢乐中，冷不防姚氏说了一句：“你阿父不在这几个月，你写了几张字？念了几首诗文？你阿父待会儿从朝中返来，如果考起你，我估计你是逃不过一顿打。还万人敌！”

但是现在都沉默了。随即一片赞叹之声。

他这是怕宇文泰返来打他，先练练宇文泰喜好的诗，讨他欢心呢！

刚吃过晚餐，毓儿就抱着书盒来了聆音苑，我便让他在书房里写字。他铺着纸，提着笔，装模作样地写着。远远一看，心无旁骛。

只见他在床边站了半晌，似是在借着月光悄悄看熟睡中的孩子。

何故小小年纪，竟要他背如许老气横秋的诗。真是难为这么小的孩子。

我浑身一滞，赶紧一个回身悄悄推开他，一手拿起另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毓儿写的。”

我脸一热。见他轻手重脚出去了，便叮咛侍女给他筹办寝衣睡履，本身也换了纱衣，坐在铜镜台前细细地篦发。

我见他真的有些不悦，也不知他刚返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只得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孩子还小，志向还不决型。还需求你多教他。可他现在那么怕你。费尽了心机去猜你的设法，逢迎你的爱好。只怕将来，对他本身不好。”

哪知毓儿点头晃脑地说：“书足以记名姓罢了，剑一人敌，不敷学，学万人敌。”

“哦？”我倒是有些惊奇，“谁给你的太史公书？”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义士暮年，壮心不已。”

不由重铺了一张纸，提笔写道：

他拉着我走到树下，信手摘下一朵犹自盛开的花，悄悄插入我的鬓边，欢乐地一笑：“海棠映烛照红妆。如许便更都雅了。”

我点点头。

他尽力睁着困顿惺忪的眼睛说：“但是阿父还没有返来。”

到了大统四年的三月，他们终究班师回到长安。

返来时髦奋地说，一眼望不到头的步队浩浩汤汤走太长安最宽广的那条能包容十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兵士皆黑袍银甲。东风中旌帜顶风昭昭，气势如虹。

我沉默不再说话。

以少胜多大胜返来实属不易，自要做足了姿势。

我忍俊不由：“你是从那里学了楚霸王的话？”

唯有海棠，鲜艳且清丽，萧洒而斑斓。色彩、香气、姿势，无一不恰到好处。

毓儿立即变了神采，望了一眼假装疾言厉色的姚氏，又怯怯地看向我，伸手拉过我的广大衣袖，小声问：“今晚毓儿能不能来陪着阿母？”

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小眸子一转，就是一肚子主张。

我伸手指指阁房：“在内里睡了。”

他说：“阿父书房里的。我看阿父在家的时候没事都会看太史公书。”

然后他将毓儿悄悄抱了起来，贴在我耳边悄悄说：“我把他放到碧儿那边就返来。等着我。”

海棠。他或许不晓得，海棠别名断肠花。相传是古时一个女子思念恋人，吐血阶下，随生此株，随开此花。

宇文泰兀自气了一会儿，缓了缓，问：“别人呢？归去了？”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姚氏笑嘻嘻地说：“你啊，平时读书也不长进，尽顾着玩乐。你如果真能有你阿父一半的豪杰，我也就放心了。”

宇文泰嗤了一声：“项籍算甚么豪杰，勇而无谋，柔嫩寡断。张良，陈平，韩信，哪一个不值得他崇拜？还学万人敌！我看他，能敌得过他老子就不错了。”

在咸阳整军时不敷一万人。带返来的却有六七万。解缆去潼关开端整军之前，朝堂之上还一片质疑之声，包含天子都抖抖索索犹踌躇豫。

姚氏一听，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这小牲口，他倒是晓得阿泰不会在你面前发脾气呢！”说着一把将他搂畴昔，说：“阿母今晚要陪着你阿父，没空理你。”

我看着他熟睡中那张天真天真的小脸，不由又想，若生下了阿谁孩子，现在也该四岁了。也是这般怕他的父亲责打，也是这般温馨得如同一只猫儿普通睡在我的床上。

三十出头的青年，靠着偶尔获得了昔日长官的部众起家，又抓着先帝和高欢有隙，将先帝迎到长安获得了正统的职位。桩桩件件如何看都是投机，如何教一众老奸大奸惯于明哲保身的老臣佩服？

眼中一热。硬生生挥断本身的思路。

我倒是有些担忧。他从小在宇文泰强大的暗影下亦步亦趋，今后会变成甚么模样？

宇文泰一皱眉：“谁答应他睡这里的。他睡这里，他老子睡那里？”说着大步往阁房走去。

毓儿两眼发亮，对我说：“阿母，我今后也要同阿父那样，做大将军，领兵打败仗！”

班师回朝的那天，恰是阳春三月的晴妙好天。东风和暖，桃李争华。城中的氛围里都飘沉迷醉的花香。

那纸上整整齐齐，稚气又工致地写着魏武帝的《龟虽寿》！

我赶紧跟了出来。

可那脸上的神采清楚是慈爱的，闪着父亲的光。

他昂首看看我，说：“写魏武的诗来奉迎我，还躲到你这里来……哼，看来这些日子是没有好好读书，才如许惊骇我叱骂他。”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没出息。也不知碧儿常日是如何教的！他老子正筹办帮他把仗都打完，不消他去万人敌！”

他当真地说：“孩儿克日在读太史公书。”

人小鬼大。到处揣摩着父亲的心机。

他喜好海棠。他感觉桃李轻浮，白梅孤冷，莲花太纯洁，牡丹太华丽，连芍药都因媚丽而失于端庄。

我昂首看去。他还穿戴朝服，衣冠严整，环佩玎玲，通身的气度。脸上却浮着掩不住的忧色，走出去讲：“如何还不睡？在等我？”

没准将来，也是个短长的角色。

他走过来拉起我往院子里去，一边说：“刚才我见院子里的几株西府海棠开了，你见到了么？”

普通的海棠有色无香，美中不敷。只要这西府海棠，色艳香浓。且西府海棠的花蕾红艳妖娆，着花后色彩逐步变淡，远观如晓天云霞，可谓海棠中的极品。

“同心而离居？”他的嘴唇向上一挑，一把搂过我的腰，身上淡淡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他垂着眼睛紧紧看着我，眼神一丝魅惑，悄悄说：“是谁半夜一小我写这个？所思在远道……”

大统三年大抵是极利于宇文泰的一年。

我起家熄了灯，回到书房。那纸张还未干透。

再前面又是两个扛旗的小兵，两面帅旗别离是“李”和“独孤”。前面的就是李弼和如愿。

毓儿闹着要去看他阿父，姚氏便带着他出门去了。

我也笑了，将白白天毓儿说的那些话都学给他听。

宇文泰从身后悄悄抱住我，贴在我耳边问：“你喜不喜好海棠？”

我无法地摇点头：“太史公书里写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人，你如何光记着了楚霸王的这句话。”

宇文泰就跟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勒马徐行而行。

宇文泰晓得他在读太史公书，有些欢畅，又有些不满说：“好啊，读史好。就是如何读了半天，只读进了项籍？”

我抬头看着他，有些神思怅惘。

不能想。都是想不得的烟云旧梦。

跨着马走在最前面的是扛着军旗的小兵，黑底白字的大旗，一个大大的“魏”字。右边落他一个马身的扛着帅旗，一样黑底白字，是“宇文”二字。

此时院落一角，三五株西府海棠已全数开放。俱褪去艳红，变得粉嫩洁白，一瓣一瓣，吐蕊而绽。在轻柔月光下泛着清辉，且妖且雅，娉婷袅娜。

我笑道：“小孩子嘛，崇拜豪杰的天然的。”

我笑笑，搁下笔说：“毓儿怕你返来考他的学问，刚才整晚都在这里写字呢。”

早晨天子赐宴，因着军功大宴群臣。

他点点头，将头悄悄靠在我的肩膀上，已经要沉甜睡去。

我走畴昔，将蜡烛点亮，倚在他身边，也看着毓儿。

他的丹凤眼波光流转，灼灼生辉。眼中的神采像潺潺流水一样不成捕获，又轻柔地看着我。他靠得太近了，我闻获得他身上阿末香的气味。淡淡的，却熏得人头子昏沉。

看他写了一会儿有些恹恹地犯困。我便走畴昔，将他面前的蜡烛拨亮一些。随便一瞥他面前的纸，直是忍俊不由。

一阵晚风吹来，树上悄悄落下几片粉色的花瓣，飘在他的肩上。亦如诗如画。我俄然惊觉，他亦是一个神貌俊伟的男人。

代价不成谓不惨痛。

谁都觉得甲士就该上疆场。可疆场上厮杀吼怒的，也都是浅显血肉之躯。这风景场景的背后又有多少落空儿子的寡母，多少落空父亲的孩子，多少落空丈夫的老婆。

我叮咛眉生去跟姚氏说一声，便将他抱进阁房，放在那张大床上，招来侍女给他脱衣盖被。只半晌，他已经熟睡了畴昔。

他漫不经心肠接过来，草草扫了一眼，竟也发笑：“这小兔崽子，写这个做甚么？”

全部夏季捷报频传。他一起往东，势如破竹。进军蒲阪，往北又安定了夏州；随即南面李显攻陷了荆州；东面侯景退败，如愿进了洛阳；颍川、梁州纷繁投降。厥后韦孝宽又取了豫州，东扬州也投了他。

我看看时候，已颠末端定昏，毓儿手里抓着笔，头不断地点着，实在是困了。便对他说：“毓儿去睡了好吗？明天夙起再读书。”

多少人血染黄沙，才有这长安城上湛湛彼苍。多少不归的死灵，才换回这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雄师。

我将他手中的笔接过来搁下，将他抱起来，说：“阿父明天要很晚才返来，毓儿就睡在阿母这里好么？阿父不会怪你的。”

我一把抢过来：“这不是他写的！”

“哦？”他挑眉，“他写的甚么？”说着向桌上看去，看到我写的那张，佯怒道：“靡靡情诗，他如何写这个？不像话！”

刚落笔，内里传来一阵沉实的脚步声。他返来了。

半晌，他转过甚来，轻声对我说：“他真是没半分像我！”

再今后便是其他将领，一一今后排去。

传闻，毓儿在人群中见到他阿父，镇静地叫出声来。宇文泰也欢畅，便将他抱畴昔，放在本身的马鞍前，一起到了宫城门口，才放了下来，让姚氏先带了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