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冬
我看着那高大苗条的玄色的背影。大氅的角在北风中翻飞着，他在我等候的目光中未曾转头。
他这才半信半疑，瞅着我说：“你可别忘了，你是我们宇文氏的女人。”
人生大起大落莫不如此。少年离家求取功名，终至分封列侯，只是双亲再无福得见。
唉，何故落魄到被一个五岁的孩子看破了天机。只得强作精力持续敷衍：“他方才同我说，你阿父在火线仗打得很辛苦。我这才悲伤起来。”
“甚么？”我一愣。何故一个五岁的孩子会问出如许的话？
我牵着毓儿回家，还沉浸在方才的哀痛当中，一起上冷静无语。
那送信的小兵又说：“末将解缆之时，丞相已献俘长安，还军渭南。统统兵士于战所每人种树一株，以表武功。”
他点点头：“好。”
只剩下我们两个站在路边相对。我一时感觉羞惭，只对他说：“你请节哀。”
他伸脱手指抹去我将近滴下的泪水，用力地点头，好。
谁都晓得了。只要我和他还不甘心。妄图着窜改天意。
有几片雪花落在他的头上，洁白地伏着他乌黑的头发，非常沧桑。我一时恍忽，仿佛一目睹到了他二十年后的模样。——
“骗子！”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还当我看不出来？不喜好他你见了他哭甚么？”
“真的？”他仍然不信，警戒地盯着我看。
泪凝在腮边，仿佛结了冰。
毓儿转头看看我。我冲他点点头：“去吧。”
也不知他是真的以为我们另有那一天，还是在安抚我。
我内心一阵酸痛。
胡涂一点好。
他点点头：“那就好。我只担忧黑獭阿谁性子，一旦发了脾气，你会遭到伤害。”
那日我刚走，他便命人在渭水上搭建浮桥，令军士只随身带三日口粮，轻骑渡渭水。到了十月葵巳日，和高欢的雄师相会于沙苑。
我看着他，看着看着，心中凄凄的，泪就涌了出来。这个白玉般温润无瑕的男人，他是我最后的和最后的爱人。有了他才有了我人生里数之不尽的欢乐和绵绵不竭的哀伤。我怎还能爱上旁人？
他摔开我的手，一时候变得气呼呼的：“正因为你是我阿母，我才要问清楚！你内心只能有我阿父一个男人！”
毓儿俄然问我：“你是不是喜好独孤信？”
因彼众我寡，李弼建议据渭曲而待。因而宇文泰率诸军至渭曲，背水东西为阵。又命将士藏于河边芦苇当中，闻鼓声而起。到了下午申时，高欢率军来了。远远见宇文泰兵少，竟没有命令军队结行列而行，纵军竞驰。宇文泰亲身鸣鼓，埋藏于芦苇中的雄师皆抖擞作战，将高欢的雄师截成两端，首尾不能相顾。
他苦笑一下，说：“有些事天命必定，非人力所能窜改。幸亏传闻家父去得宁静，没有接受甚么痛苦。”
“是吗……”他的声音有些落寞。
我只得转头，对他一笑。
过了几日，朝堂上传来动静，宇文泰被进为柱国大将军。并伴同出征的十二将俱有封赏。
“我哪有哭？”
运气是鄙吝的。不会全给。想要的，总不会全给。需求衡量弃取。然后到死或许都不知对错。但是要如何提早算计？
亦是别故意机，另一番千秋功业。
我一笑，尽量让这个笑容和顺而夸姣。——每一次和他的相见，都怕是最后一次。我们早已经历过生离死别。
俄然悔怨。本来那天我分开的时候，他未比及我转头再看他一眼，表情也是这般的绝望而落寞。
“莫离娘子。”彭武将车停在我身侧，探过来唤我。
我说：“此次公子先走吧，让我看着你走。”
我轻柔地一笑。他精美豪气的五官映在我的眼中分外的和顺和暖。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龙章凤姿，肃肃如松下清风。冷风中，他眉头紧蹙，眼中翻滚着无边无边的苦痛。大氅领边的狐毛悄悄扫着他的脸颊，那纯玄色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分外清贵高雅。
如此酬酢几句，见车走远了，他回过甚来对我说：“你如何样？如何瘦了很多？”
权势再重，人能够困住，心能够剜出，而爱却要如何掠取？
一只富丽的囚笼。囚住一只金丝雀。也不知宇文泰是如何算计。就算囚住我，又得了我，那又如何？我永不会爱他。
毓儿警悟地仰脸看着他：“将军要同我阿母说甚么？”
这时才看到，车里还坐着郭氏和金罗。
我点点头：“真的。”
那边面坐着的不是他便是郭氏。我赶紧带着毓儿闪到一边，不欲与他们相见。
二十年后，他五十五岁了。会是甚么模样？
赶紧一推身边的宇文毓：“你见过骠骑将军了么？”
我含着泪，笑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悄悄说：“如愿，我永久只爱你一个。不管产生甚么事，你都不要思疑我。”
一阵悲风卷过。天上飘下了雪花。一下就是大片大片，如碎玉轻洒。
因而郭氏将两个孩子抱上马车，彭武驾着马车到前面去了。
他眼中清波一动，唇微微一颤，随即转过身去，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边走去。
我摇点头，粉饰着：“倒是心知肚明，只是未曾如何。”
不过是痴心妄图。
他为了忠义落空太多。他落空了父母，落空了老婆，也落空了我。谁说得清他当初如果留在洛阳会产生甚么？或许本日和宇文泰在疆场兵戎相见，两军对阵，一样的唏嘘感慨，存亡难料。
寒夜深梦，天涯断肠。
一向打到夜里，高欢逃遁而去。
我无法，只得说：“我喜好的当然是你阿父。独孤信是你阿父的同僚，我怎会喜好他？”
前后虏卒七万。
郭氏见了我，也赶紧带着金罗下了车，对我施礼：“夫人。”
如愿一笑，说：“毓儿可情愿和金罗去那边玩一会儿？我有几句话同你阿母说。”
街上澎湃的人潮中，只要我们两个跟着光阴静止。这冗长的时候如河，那噬民气肺的感受久久缠绕不去，我们情迷此中，俱不肯动。
以后没几天，他被迫提早结束了丧期。朝廷派他和冯翊王元季海一起带领两万步骑去攻打洛阳。
就算是安抚也好。如果这点安抚都不见了，还如何往下度日？职位再高也是空壳。谁奇怪。聆音苑里的各种华丽，谁奇怪。
无颜再见他了。
我又悄悄点头：“他一向待我很好。”
这日我带着毓儿上街玩儿，过了晌午，便往回走。走到半路，正遇见彭武，驾着一辆马车，迤逦而来。
那素白孝服下，郭氏低头垂目，最朴实的打扮，一点金饰也无。但是才十五妙龄，清丽秀美，遮不住的绮年玉貌，万般风骚。
我们望着对方，凉凉地笑。这天下阴沉又冷寂，对我们歹意作弄亏欠。我们却无处讨要，爱恨亦无处安设。
我看到他将宇文毓从马车上抱下来，对彭武说了甚么。彭武便牵着宇文毓过来了。
俱戴重孝。
深夜的天井里还簌簌飘落着絮般的雪花。我靠在床上，床边的两个火盆也不敷以抵抗窗缝漏出去的北风。
传闻他在降卒中碰到一名东边的远房亲戚，才得知他的父亲已经归天了。他甚为哀思，表奏天子，吃紧回了长安，发丧行服。
想起宇文泰说的，他是高欢的克星。还真是如何打都能赢他。
他的大氅那翻飞的角一向在我的面前闪现。
公然只要一地曲终人散的寥寥冷僻。
他说：“你是对的。现在你我都已各自嫁娶，再如许下去只是白白招惹是非，对你也不好。但是——”他看着我，双眼黑沉沉地暗淡，有稠密的愁云在翻滚展转，“不要爱上他。我必然会来接你走。不管过多少年，只要我活着，就必然要做这件事！我们不会悠长地分离。以是，你不要爱上他……”
我合上手札交给一旁的眉生：“去拿给姚阿姊看吧。”
他指着我的眼睛：“你眼睛还是红的！他还帮你擦眼泪来着。当我在车里没看到么？”
那双乌黑得如同两颗墨丸似的眼睛盯着我看，令我啼笑皆非。俄而又暗自伤怀起来。他这么小，却也晓得，我是宇文氏的女人。
他先是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了。有夫之妇，如何能与别的男人几次暗里里相见？更何况这女子的丈夫，还是天下顶高贵的一个男儿，手握大权，傲视百姓。
他钻上了马车。一向没有转头再看我一眼。
想是归去被人教过。
他见了我，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了甚么，然后便跳上马车。
我一笑，蹲下身去看着他，说：“你晓得你在说甚么吗？我是你阿母……”
如愿约莫是感觉这孩子的模样很好笑，噗嗤笑了一声，说：“是有关你阿父在火线的事情。”
心中为之酸涩。上天既生了如此俊美斑斓的人，为何还要鄙吝授予他欢愉。
金罗神采怯怯的，咬了咬嘴唇，似是不甘心，还是行了个礼，生硬地开口说：“夫人。”话一出口，眼已经红了。
他又问：“那日你归去，黑獭可有难堪你么？”
我难堪一笑，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胡胡说：“我统统都好，公子不消挂记。”
有些事情，越是不能够，越是深陷此中没法自拔。只因得不到吧？五内俱焚。
如愿被改封为河内郡公，増邑两千户。
车帘子翻开，他的脸暴露来。
或许先人颠末那边，见到那一大片参天古木，有人会说，看这些树，就是当年宇文泰在沙苑以少敌多，大破高欢以后种下的。
毓儿撇了撇嘴角，似是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个礼：“宇文毓见过独孤将军。”
不忍再看，悄悄对他说：“我该走了。”
千秋万代以后，本日疆场硝烟早已消弭，但那一万株树，却都已郁郁葱葱，成为华盖，隐蔽先人。
我悄悄一笑。他还真是风趣，竟想到用种树来记念军功。
他瞪着我，神采非常不满，说：“你喜好独孤信吧？”
火线的战报每隔三四天就传返来。两个传信的小兵两边不断地来回跑。统统的事情，宇文泰都极力让我晓得。
“只是……我答允他不会再伶仃和你见面。”我低下头，羞于看他，“以是我们今后还是别如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