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秋
我看向他安静如水的面庞，那么安然不动声色。
他又怎会舍得用眼角稍看一个颠沛流浪，误堕风尘的女孩。
秋苓阿姊不过是随口问问我的事情，然后就进入她的正题：“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明日便要分开这里了。”
她究竟是来告别，还是来刺我？亦或是将她过往的苦痛让我屏息不该有的绮梦，得一个断念？
秋苓阿姊造作地叹了口气，说：“那人家中有三房妻妾，出来了还不知今后如何呢。”
可也不要痴心妄图别的，那卖身契还在，只是到了别人手上。
话一出口，已自发耻辱无地自容。
公然六合广漠，安仁却只要一个。只一个安仁，就让天下统统男人失容。
我曾奉侍过她几个月，她是那些姊姊中间脾气最和顺的一个，从没有吵架过我。是以在这里，我是从内心敬爱着她的。她也是汉人，是被留在了江北的那些不幸庶族的后嗣。
不不，前面是万丈绝壁，我不能单身跳下！
我的心也一每天凉了。他说他还会来，但是却再没来过。
他只来了一次，已坊间留名。
“如愿？”我为何会唤这个词？虽人生莫不以如愿为乐事，然我的人生哪有甚么如愿可谈？不谈也罢，这如愿二字，我是向来不去想的。
秋苓阿姊呵呵笑着，说：“那晚我瞥见他抱着你进屋的。一对璧情面义绵绵的，看着都让人恋慕。但是厥后如何就没来了呢？”
我低着头，手足无措抓紧了床单。
我说：“阿姊宽解吧。既肯费钱赎你，对你还是有情的。”
他不为所动，还是细细梳发，眼都未曾抬一下：“她一向在故乡武川奉养我的父母。”
“墨离，于他们是情，于我们是恨。你记好了。”
头一个月时，霜娘公然没有来找过我，衣食供应也一应不缺，比其他的姊姊们还都要好些。她约莫算计着，若我能将一个军中的人物留在枕边床畔，对她的春熙楼来讲也是大功德一桩。这乱世里，谁不想多几分庇护？
“情？”秋苓阿姊扬起脸，不知在看些甚么，眼下却出现一阵晶亮的光，“情与我们实在是豪侈。想都不要想的。不过是借着还丰年青的脸和身材，尽力求一个身后安葬的方寸之地。”
“公子还会再来吗？”我抬头看他，脱口而出。
莫像那些终老、病死于此的姐妹，草席一卷，一辆牛车拖到乱葬岗随便丢弃。
他却不知我心中跌宕起伏，只冷静梳好了头发，又将它们都放到肩上，起家说：“我也该走了。”
被问到烦恼事，我有些难堪，半低着头绞动手中的帕子说：“我那里晓得他的心机？”
还能如何？从这春熙楼出去，在一个不管甚么人家求得一个妾位，已算功德美满了。今后也是一心只奉养一个男人，不消再做迎来送往的活动。
我心一颤。
我心一跳。是偶合吗？还是冥冥当中有甚么力量在牵引？何故我在梦中会唤出他畴前的名？
霜娘见我非常，问：“你如何了？”
分开春熙楼，只要一种能够，有人情愿为她赎身。花大代价为她赎回那薄薄一纸卖身契，帮她斩断不堪的前尘，也今后买断她此后的人生。
我笑不出来，却还是挤出一丝：“霜阿姊说得太远了。我如何敢去想。”
我双手捂住脸，竟没法出声。
那万丈绝壁我已纵身跳下，不知何时才会触底。或者粉身碎骨，或者入他怀中，总该有个结局。
而我如许的人，又如何有资格期望他的流连？我如何能不自量力地问出如许的话！
我心中一颤。昨夜说的事情，他真的去做了。
男人的承诺果不成信么？他随口一说，我便虔诚接过来按进骨肉里，今后只能靠阿谁承诺活着了。
到了第二个月，她来过几次，回回都念叨着，不知着独孤郎君还会不会来了。
娶妻？哦，是了。他这个年纪，不但已有妻室，只怕孩子也有好几个了。
不久，霜娘排闼出去，也不说话，也不看我，直直走向床边，一手翻开已失却余温的被褥，见到那上面几点已经发暗的红色，沉默半天，才回过甚来对我说：“昨夜如何？”
?公子：魏晋南北朝时普通称出身崇高的年青男报酬“公子”。《周书．宇文觉本纪》：时有善相者史元华见帝，退谓所亲曰：“此【公子】有至贵之相，但恨其寿不敷以称之耳。”
她对我说：“墨离，你可知么？我畴前也像你这般，有一个郎君一买就是三年。我痴敬爱他，但是他三年没到就分开定州去长安了，霜娘便连那交了三年的银子都不算了。”
我们这平生，被人买来卖去，同那猪狗牛羊也没甚么分歧，都算不得人的。
如许想来，嫁人又有甚么好。不过是走到一处或豪华或粗陋的深宅里，守着平生的孤单和荒凉。
可见她如此欢乐，我也生硬挤出一个笑来：“那便太好了。阿姊总算是熬出头了。”
他看着我，脸上浮出一种奇特的喜怒莫辨的神采：“你在梦里一向唤着‘如愿’。”
她笑得更短长：“我说你呀，就是有福分的。你晓得吗？那独孤郎君很喜好你，刚才走之前来同我说，要将你包办下来。价都没还，一口气就拿出了三个月的包银。你也可放心了。”
他的老婆，必同他一样，朱门高地，锦衣华服。
我仿佛等着本身将至的大限普通，等着那最后一个月，一天一六合流走。竟是比碰到他之前更绝望。心肺都被掏空，前路又在那里呢？
他却无任何不当，一边低眉垂目帮我梳头，一边说：“昨晚听霜娘说你刚满十四？现在我看着你就像个孩子。可转头想想，我娶妻那年也不过十六罢了。真是光阴荏苒，都已十年畴昔了。”
三个月……他买下我三个月……如果他再给多一些，是不是能够买下一年半载？那么比再多一些更多呢？更多更多呢？
他起家到妆台拿了齿梳，又在床沿坐下，伸手取下我头上的步摇，发丝缠乱间，竟没有扯痛我。他将散开的长发拢起，细细地为我梳理起来。
他不过是偶一慈悲，我却不能自拔了。我又凭甚么问如许的话？连床笫都未与他奉养，竟就妄图着他的流连。他莫非不会以为我一心攀附今后难以脱身？
我心中腾起一阵凉意。是了。女子嫁人，要侍营私婆抚养后代，顾不得辛苦冷静白头；而男人需求的怜怜和顺款款密意，娇柔身材如花笑靥，就尽到外边广漠六合里去寻了。
这一夜我和衣睡下，梦境里如丝缕海藻般胶葛着的都是他的模样。光怪陆离。
再有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我当如何呢？
霜娘兀自喋喋不休：“你大抵不晓得，我已探听过，那独孤郎君家里是鲜卑的贵族，六镇暴动时从武川那边过来的。现在在葛荣部下，传闻在军中非常勇猛善战，颇得葛荣赏识。因为人长得好又有才气，大师都唤他独孤郎。看他那模样，将来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也未可知呢。你如果攀上了他……”她举头看看这屋子，暴露虚假又纯熟的笑容：“只怕我这小小的春熙楼，也要靠你提携了。”
他低眉像是在想着甚么，说：“我和他同出武川。这里只要他晓得如愿这个名字。”
是不是能够买我平生一世，只奉养他这一个男人？
“我……不记得了。”他问得突如其来，我不由得用力去想。
可杳无音信。
注解：
竟是一张让人没法鄙薄、没法生恨、没法回绝、只能去爱的脸！
哪想他伸脱手指，悄悄抚过我的脸庞，说：“我会再来。”
只怕是坐了一夜。
他走后，这屋子的温度跟着他的分开忽的冷了下来。我默静坐在镜前，竟舍不得去将他梳过的头发盘上发髻。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甚来看我，问：“你昨夜梦到甚么？”
人间无情的男人，最仇恨便是女子的痴心胶葛，直恨不能远远绕过，不得沾身。
霜娘见我恹恹无神，起家捂嘴笑着说道：“好了，看你没甚么精力，约莫是累了吧？你且歇息。他不来，我不会来找你的。”
这一歇息，便是两个月风景。
我感觉心啪地破开了一个洞。我仓猝捂住胸口，想要掩住奔啸而出的那些不循分的痴心妄图。
她翩然拜别。我目瞪口呆。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不公。大好韶华，生生踩踏。
――我是爱上他了！他还没有一个转头，那万丈绝壁，我就跳了！！
那样，是不是就叫做婚姻了？
他起家走到我面前，在床沿坐下，看着我说：“那是我畴前的名字。独孤如愿。”
霜娘这才笑吟吟地在我面前坐下，问：“没干系，女人只那第一次是最折磨人的，今后都不会了。”
“或许是偶合吧。”我伸手挽了挽狼藉的发髻。昨夜和衣睡下，连发簪都未取下，现在松松挂在头上，蓬头垢面，不堪与他相见。
他的手指冰冷的。亦或是我的脸颊烧得太烫。
秋苓阿姊面带忧色，来了以后同我酬酢几句，随即问道：“我传闻你第一夜以后就被独孤郎君包办了？”
那么这万丈绝壁，我会一向往下掉，连为他粉身碎骨的机遇都没有。
的确太远了。不但她说的远，就是我方才想的，也太远太远了。平生一世……只怕三个月后，只怕今晨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蓦地醒转，窗外天气已发白。他衣冠严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透过窗格的雕花看着内里拂晓的风景。一动不动，微曦晨光为他镶上敞亮的表面，如同一尊寂静的雕像。
他问：“你畴前熟谙黑獭？”
只是这一颗心沉沉一坠，又忽的飞起来了。砰砰乱闯着，要炸开普通疼得新鲜。
可他，既有娇妻相伴，为何还要来这烟花柳巷另寻欢愉？就算这世道里男人多去买醉浇愁，莫非真的能够不顾老婆在家中哀伤垂泪么？
我惊奇，渐觉面庞炽热，已不敢抬眼看他。浑身污垢的风尘女子，何故让他轻挽发丝？
梦到甚么？不过是他的脸混在那些夜复一夜的恶梦里，忽明忽暗，忽悲忽喜，平白多了几分旖旎的诡异的瑰丽。
这要如何说？便是真的做了，又要如何说？我唯恐被她看破，垂首不语。
这每天气尚早，楼下的秋苓阿姊来找我说话。
黑獭？那便是昨晚阿谁宇文泰。我茫然地摇点头：“我是昨晚才第一次见他。”
想到此，我薄笑一声，问：“公子?来这里不怕老婆在家中不悦么？”
同我们也是一样。她们看一个男人，我们看分歧的男人，却都是苦熬平生，只为到最后将人生和世情的凉薄看破。
我苦笑一下，低头悄悄说：“我哪有甚么事情是如愿的。”
我悄悄点头。她那里想获得他一夜独坐窗前？
他们都喜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此才可不误缠绵，又不误出息。
过了这三个月，早日自幻境中醒来，就当甚么都未曾产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