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夏

听姚氏说，宇文泰给长安城里统统四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都发了帖子，聘请女眷前来寿宴。

我抬眼看她，冷冷说：“秋彤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她。”

我胜券在握，满心迟疑，说：“冯氏安在？”

徐氏抬开端，挑衅地说：“夫人是看不上妾身敬的酒吗？”

我恹恹起家，让她帮我把头发再拨弄一下，然后理了理衣衿，走出去。

那徐氏却万分惶恐，尖声叫道：“那药确是我求了名医的！你怎可借此嫁祸给我？！”

面前的徐氏蓦地变了神采。

我招手唤过眉生，小声对她说：“带几小我去探听一下，贺拔胜之前的老婆是被遣出了，还是过世了。”

“然后呢？”我冷冷诘问。

她高高垫着弊髻，插白玉钗金步摇。穿戴对襟大袖襦裙，白衣绯裳，胸前挂着一串珍珠链，一颗颗滚圆。在烛光映照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轻声对他说：“你如何来了？”

我一一扫过世人的脸。有人惊奇，有人迷惑，有人错愕。

还未开席，内里小厮拉长了声音：“丞相到——”

宇文泰本是简朴不喜奢糜的人，只是为了让我欢畅，也乐于让别人晓得他对我的爱宠。

思路正如轻絮乱飞，眉生快步走出去，对我说：“夫人，众女眷都到齐了，等着夫人去宴厅呢。”

当日纵身跳下情海，不过想和他相爱胶葛，存亡非论。哪想到误掺了另一小我出去，乱了统统方寸。

开端时百般欢心，万种柔情，如何到了要告终时，就这么难，不想，不肯，也不能。

昂首看去，那银杏树叶随风轻摆，晃得那月光也摇摇摆晃。晃在地上，晃在不远处的一汪池水之上，粼粼闪光。

我从颈间取出那颗菩提子，悄悄摩挲着。当日他将它挂在我的颈间，说，百事顺利，千愁得解。现在甚么也解不得，缠绕着的尽是忧愁。

还似初见那晚。仿佛光阴特别宠遇于她，从未曾从她身上溜走分毫。

我看着她，没有端酒。

一众女眷又离席膜拜。

我一向走到正中的上座，落座，说：“诸位辛苦了，都退席吧。”

那朽迈的身躯因为冲动不断地颤栗，如风中残烛。

剑裂完璧，静海扬波。

一块石子突破一汪秋水。

徐氏神采一白，低着声音恼道：“阿邹，你觉得现在你便崇高了么？前几日还是独孤信的逆鳞，本日摇身一变，又成了宇文泰的至爱。展转于分歧男人的身下，对你来讲公然很轻易的事啊。”

我看了她一眼。她那精美的脸，连惶发急张的时候，都那么美。

我一一扫过那些服饰华丽的女子。年纪整齐不一。老的两鬓斑白，少的芳华正盛不过十几风景。约莫有些是荆布之妻，有些厥后居上。

从内里颤颤走出去一个五六十的老妪，跪下说：“奴婢是冯氏。贺兰氏是奴婢从小带大，嫁到贺拔氏家中奴婢也一向相随。她——”她抬起家子，一指徐氏，咬牙切齿地说：“自从贺拔将军纳她为妾，她整日在贺拔将军面前教唆诽谤，频频要贺拔将军将我家娘子遣出，扶她为正妻。贺拔将军不允，她竟下了毒手！”

徐氏尖叫道：“你胡说！不是！”她转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呼：“不是！不是我！”

她是如此在乎“逆鳞”这个词，几次提起，念念不忘。

我笑一笑，说：“对，我用一把剑，刺穿了她的心。”

我收起剑，交给身后的眉生，持续往宴厅走去。

但既是特地遣人来给我，自是有他的意义。他是那样一小我，凡事未几解释，统统尽在他胸中。事光临头，天然水到渠成。

此时她们坐直了身子，也都纷繁抬眼看我，目光有冷有热，另有不屑。

他特地来为我撑这场面，向世人明示对我的爱重。用心良苦。

宇文泰特地来这一趟，要让徐氏惶恐不安，不让我先输了气势。

那日在兴关街上，他面色黑沉，话说得一字一句：“我会让你都还给她。”

我一如万千苦海众生，多情自困。这大德诵经加持过的菩提子整日摸在手中也未能帮我超脱一分一毫，尽是凉凉的嘲弄。浅显血肉的人生，在这苦海尘凡中纵情翻滚，欲念胶葛，万劫不复。

冯氏将脸转向我，接着说：“那天早上我像平常一样出来奉侍娘子吃药。那几日娘子吃了徐氏送来的药并不见好，反而精力每况愈下。我正想劝她不要再喝了。哪晓得出来以后，看到……看到娘子已死去多时，口鼻中皆是黑血，胸口颈间抓满了血痕！！半夜无人……她死得有多痛苦啊！”

我看着徐氏。她也看着我，认出了我，目光讶异中中有不忿之色，又有几分鄙夷。

另有多少污烂的事情，藏在这云香鬓影当中？

突发怪疾？

眉生会心，仓促去了。

宇文泰着玄色右衽宽袖正装，戴着乌色小冠，行动沉稳地走出去，目不斜视，直走到上座，在我身边坐下。

本身都已做下污烂的事情，却坐在这里，衣冠严整道貌岸然地问罪于别人。

我一愣，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过剑来。这剑长约两尺三寸，纯铜的剑柄，刻着莲花瓣，青色的穗子挂鄙人面悠悠荡着。黄铜色剑鞘上镶着蓝绿翠羽。拔出剑来看，那剑锋凌凌一片青光。

①寡人：南北朝有职位的男人自称“寡人”。《宋书臧质传》：质答书曰：“省示，具悉奸怀。尔自恃四脚，屡犯国疆，诸如此事，不成具说。……【寡人】受命相灭，期之白登，师行未远，尔自送命，岂容复令生全，飨有桑乾哉！但尔往攻此城，假令【寡人】不能杀尔，尔由我而死。尔如有幸，得为乱兵所杀。（臧质给拓跋焘写信）

他说：“我过来看看。”目光扫过一众俯身低头的女眷，一个个正装仿佛，端倪低敛，似是很对劲地一笑。又扫了一眼搁在身后剑架上的那柄剑，转头看着我，目光有深意，轻声说：“东西给你了，你看着办吧。不消操心其他的事。”

徐氏昂首见到宇文泰，当下神采一变。

哺育一场，确是情真。

他走到跟前，将剑奉上，说：“这是丞相特地叮嘱转呈夫人的。丞相说，彻夜生杀予夺，尽在夫人剑下。”

注释：

冯氏听了，嚯地抬起脸瞪眼着她，将手一指：“毒妇！我家娘子就是喝了你的药以后，在一天夜里暴毙的！你一向觊觎正妻的职位，就是你下的毒手！！”

咦，有一个仿佛眼熟。我定睛一打量，徐氏。

席过半场，那徐氏在一众命妇给我敬过酒以后，抢先端着酒盏上来，盈盈一拜，娇着声音说：“妾恭祝夫人芳华永驻，福寿延年。”

一团乌墨泼上素白纨扇。

席间又是觥筹交叉，一群女人到了一起，不过各自闲话家常，说说家中孩儿妻妾诸事，也都各他杀欢。

眉生跪鄙人面，说：“禀夫人，已经查清楚了。贺拔将军的正妻贺兰氏于四个月前的一天深夜突发怪疾暴毙而亡。”

那日他仿佛言外成心，也不知这般大张旗鼓地要干些甚么。

呀，她已是正妻了。昔年在她家府上的小园中，她说，先谋得一个位子，再缓缓图之。看来贺拔胜正妻之位，她还真的图上了。

她神采蓦地一变，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说：“你竟如此暴虐。”

转眼到了蒲月十二。这天全府高低张灯结彩，极尽豪华。聆音苑更是披红负伤，各种玉盘金器琉璃灯盏将聆音苑里里外外装点得光彩夺目。

眉生接着说：“现在有贺兰氏昔日的乳母冯氏愿为证人，指证徐氏毒杀贺兰氏。”

他似是表情很好，笑着说：“都起来吧。感激各位女眷肯赏光前来为荆室祝寿。”

何故在如许的场合，提起这么一件不应时宜的事情？

她亦有资格来鄙夷我了。

这挑衅勾起我满腔肝火。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心机算尽，将秋彤安排挤去，现在我和独孤公子已是伉俪，膝下另有一个已经三岁的儿子。天井深深，光阴和暖。

若不是她！

我冷冷看着她。甩开她的手。

我心中俄然一抽搐。那日，我不是也因为恨，手刃了独孤公子的妾么？

冯氏不睬她，持续说：“那几日我家娘子染了风寒，卧床安息。她在晚餐后拿了药来，说是求了名医的良药。我跟娘子说不要吃她的东西，娘子不听，被她哄得喝下。当夜并未见如何，我家娘子只是感觉更加不适。厥后几日徐氏又哄我家娘子连喝了几天那药……”说到此处，冯氏颜面失语，只见那肥胖的肩膀不断颤栗。

宴厅中灯火璀然，静穆一片。我走出来，一众妆饰华彩的女眷皆离座俯身，声成一片：“拜见夫人。”

她大抵是第一次见到当朝丞相。她大抵也记起了那日兴关街上，站在我身后的阿谁敞领辫发的被她轻鄙过的鲜卑人。

这晚已近月半，月光亮白清泠。刚过端五，有些闷热，我让人搬了张小榻在银杏树下，斜靠着乘凉。

已是两边心知肚明的血海深仇，何必持续虚与委蛇。

走过盘曲的游廊，见宇文泰身边的近侍劈面仓促走来，手中捧着一柄剑。

他满面东风兴趣极好，又同我随便说了几句话，站起家说：“寡人①就不在这里打搅你们的兴趣了。你们纵情吧，寡人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甚，说：“你们少给她酒喝，她不善喝酒。”

对，那日大雨滂湃，我手仞仇敌。确是一场暴虐辣的称心恩仇。

她还不晓得。

我嘲笑了一下，问：“何为怪疾？”

方知他特地赠剑的意义。

她神采蓦地惨白，正要开口说甚么，眉生和带去的几个侍从仓促出去。

我暴虐？

我的心狠狠一沉，坠得满身发痛——

我低低一笑，说：“确切看不上。”

我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服饰，虽珠玉灿灿，环珮铛铛，却不过是华贵的服裳，不是命妇的品服。她还未被封命妇。

可见昔日她们姐妹豪情公然并不密切。秋彤已好久没有动静，她竟一点没有狐疑。

席间温馨了下来。众女眷都停动手中的杯盏，面面相觑，不知产生了甚么事。

必是在想，也不过是追富逐贵的女子，撇下客居建康杳无归期的恋人，转投当朝权臣的度量。

若不是她，我本日怎会坐在这聆音苑的宴厅上，享尽人间繁华。

上一次如许昌大地过生日还是及笄那年。转眼都快十年了。这十年间，几番展转，我都干了些甚么？身心俱创，懒度残生。

徐氏见我低头不语，觉得戳中我的苦衷，对劲地说：“现在只剩秋彤在他后院里。就算我得不到，你也甚么都得不到。”

徐氏厉声喝骂：“你开口！你胡说！你攀诬主母！”

他是何意？

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