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折兰芝，江天雪茫茫（一）
可他和萧构一样，早就与拓跋顼暗中订交，将我玩于股掌之间。
可他不会醒来，再不会醒来！
他毕竟没能说出想给我甚么。
我很怕萧宝溶与他的部下暗中再有联络，除了我本身的几名亲信，再不准一人进入闲月阁，而阁中是多么重地，怎会呈现这类会致人死地的毒酒？
迷惑着转头望向萧宝溶时，他那种锋利的寒意已经消逝，清澈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安静，安静得靠近透明，淡然地看不出涓滴的悲喜惊怒。
萧宝溶回眸望了他一眼，眼底如有冰棱的寒意泠泠滑过。但我昂首谛视时，韦开已握紧拳生硬着身躯靠在墙边，盯着我的目光乃至有几分……暴虐？
“阿墨……”他低低地吟哦，苗条惨白的手指凉凉地抚过我的脸，似想拭去我的泪水，“我甘愿……你平平平淡过着……我好悔……繁华权势里，没有你想要的幸运……”
我的嗓子喊得沙哑，可那喧闹垂落的眸子再未曾展开一线。可他那鸦黑的浓睫水润而温馨，总让我有他即将睁眼冲我暖和一笑的幻觉。
萧宝溶仿若笑了笑，却轻浮如纱，散淡如尘，只在瞬息间便不见了。
薛冰源？
话未了，惨烈沙哑的叫声俄然传来，让我心悸地手一抖，竟将木然执在手上尚未及放下的细瓷酒壶跌落地上，“咣当”一声分裂开来，连心口都似有甚么分裂开来般乍然锐痛起来。
“哦！”我轻声道，“酒已凉了。我让人去烫一烫。”
酒气四溢，通透敞亮的液体萦出的暗香竟然也是沁凉的，似把屋中炭香的暖和都冲淡了很多。
好像，他将我拥入怀中，暖和里满盈出的杜蘅清雅……
本来不是。
而萧宝溶浑然未觉我的痛哭，那样夸姣如花瓣的眼睛，夜一样黑着，却已看不出此中的光彩。他还是用思考词曲般半含忧?的低低嗓音说着：“我总觉得……我应当挡在你前面……我能够给你……给你……”
那风好大呵，空，冷，触肤生疼，吼怒地刮入骨髓，揉碎了谁凄厉如病笃野兽的声声呼喊。
而是景阳侯萧构。
我败了，萧宝溶也败了。
俄然间便哭泣着说不出来，恍然便觉出，即使他不是被我刻到心底深处的那小我，也是始终盈在心头的暖和。
好像，他固执诗卷时，悠但是颂的闲淡；
共四封，每封都是情义拳拳，绵绵切切，忆着相山初遇，忆着竹林相爱，忆着定东相会。
他的神采本就惨白，不知是不是因为窗外的雪光太亮的原因，现在那面庞仿佛更加乌黑，苦楚得像一张即将飘落雪地的白纸。他的唇边一样地失了色，转为淡淡的乌青。
韦开竟然也抱恨瞪向我，只是哑忍着不敢发作，粗声道：“公主遣薛冰源送来了毒酒，这才一会儿，就忘了？”
悚然昂首，韦开魁伟的身形冲到萧宝溶跟前屈下，扑通跪倒案前，已是扭曲了面庞痛哭流涕：“陛下！陛下！陛下何必！何必……”
一样，烘不暖已经结成冰石的一颗心脏。
而那种安静，莫名地便让我不安，不安地望着他有些生硬的身形，尽力辩白：“三哥，我从没想过将出售齐国，出售齐国的将士。我从没健忘……我生于江南，善于江南，更没健忘，我是三哥哺育成人……”
猛地扑到他身畔，我失声高叫：“三哥，那酒……那酒中有毒？”
萧宝溶却似松了口气般向韦开挥了挥手，降落道：“韦开，让我平静会儿吧！实在……我早乏了。”
抓来看时，公然是拓跋顼的亲笔。
“啊……”我惨厉地对着梁间雕镂的蟠龙飞凤嘶叫，惨厉地呼嚎着，却连一滴泪水也掉不下来了。
提盏摸了一摸，公然酒是凉的。
透过迷离的眼眸，我模恍惚糊看到了他的面庞。墨黑的发散落地间，更衬得那面庞质若冰雪，将近熔化般的洁白潮湿，哀痛而宁谧。可那疲劳有力的神采竟然看不出痛恨，乃至看向我的眼神里，模糊可辨得一缕轻暖。
“既然决定了，何必悔怨？只是你若还不放过尉迟玮这些南朝将士，我毫不谅解你！”他说得迅疾而安静，听不出哀伤或暗澹，连将美酒一饮而尽的姿式也迅疾而安静。
“陛下……”远远侍立在门前的韦开俄然叫起来，满含的错愕与他牛高马大的威武身躯极不相称。
我再不知他的后半句是甚么。
恍忽觉出了更大的诡计如兜面而来的巨网，已紧紧网住我，网住萧宝溶，让我再透不过气来，连掌心的冰冷，都已与萧宝溶不相高低。
离了那团暖和，我还能感受得出甚么？
当这些哑忍终究超出了他的限度，当他发明我保护着勾连北魏的萧氏兄弟，当他认定我在采纳行动筹算颠覆他苦苦保持的大齐江山，他终究绝望发难。
那种很淡的乌青，俄然之间让我如有所悟，却千万不敢信赖。
“阿墨，阿墨……”我真的听到了萧宝溶在唤我，和顺顾恤，一如既往。
有如许手握实权的内应，也难怪拓跋顼对我的意向了如指掌，乃至敢一再地孤身见我，透暴露最能感动听心的情义绵绵，以示内心眼里，只将我放在心上。
好像，他凝睇我时，笑容里涣散出的安闲；
正要将那倒好的酒倾掉，萧宝溶俄然劈手夺过，扬了扬唇，弯出的弧度比冰雪更凉薄。
直到我虚软的臂膀再揽不住他的头，寂然将他放下时，他的头无声无息地一侧，眼角竟然还滑落了一滴莹然的透明泪珠。
因韦氏兄弟与萧宝溶走得太近，即便韦卓因救我而死，我也不敢再重用他，宁肯厚加犒赏，将他留在萧宝溶身畔奉养；而我身畔最亲信的侍卫统领，的确是薛冰源了。
咬紧了牙关，我紧紧抱住萧宝溶的头，蹭着他的额，低声道：“三哥，有人假传了我的话。我一向只要三哥陪着我，陪着我走前面的路。”
他比他的哥哥还狠，还毒，还精于对人道最柔嫩的缺点的无情算计。
我正盯着韦开强抑着悲怒的神情，和掩不住恨意的眼眸，正在惊奇不安，一时竟未觉出萧宝溶在问我。直到他那双冰冰冷凉的眸子望向我，我才恍然悟出，他在和我说话。
包含大魏兼并大齐后我不倒的权势繁华，臣僚子民的毫发无伤，以及，白头偕老的帝后传说。
败在我们的多情，败在我们的放不开，败在我们落空爱情后的相互猜忌。
说很多好听！
拓跋顼，拓跋顼，他做到了。
双耳蟠龙的白玉盏打在他身后的锦帷上，“噗”地一声，又沿了帷幕滑落，竟然没有碎裂，在铺着浅棕色线毯的空中摇来晃去，摇来晃去。
我一向觉得，拓跋顼随他的奉送递来的，是一纸空缺的含情脉脉。
他的指尖冰冷，连掌心都觉不出半丝暖意，曾经晶明的眼眸，此时弥满了雾气。深沉的绝望和哀痛，在四目相对时敏捷传给了我，令我再次忍不住尖细了嗓音喊道：“三哥，你……你如何了？”
可我和萧宝溶相扣的指缝间，狰狞的黑血正蜿蜒而下，仿佛在无声地控告，控告我手掌上洗不洁净的他的鲜血。
一室的内侍宫人，哭泣着抽泣，独我站起家来，对着那窗外白雪茫茫，失了魂般，放纵着本身不成扼制的大笑。
我仿佛真的看到了我琼姿玉立的三哥，含着菡萏出水般清浅的笑，眼神温存柔润，静肃立在我的身畔，对着我们的孩儿，和顺地唤着阿墨，唤着我们的孩儿。
泪水快速迸落，我想用力摇摆他，唤他坐起，却给他滑落的躯体带着直往下坠，几近连抱也抱不住，徒劳地在那片风骚含蓄的云过天青的衣料上留下大片的血迹。
酒盏终究满了。
他要天下，必然因为天下有我。
我蓦地明白过来，惊骇地望着被我摔碎在地的酒壶，还没来得及答话，但听“哧”地一声，萧宝溶略一抽搐，一溜乌黑的鲜血吐出，恰溅于我正扶着他肩的手上。
而萧宝溶的唇边仍然在溢着血，容色暗澹，冰冷的手扣了我五指，哑着嗓子降落道：“既给我毒酒，何必悔怨？”
然后，是和顺却如刀锋般锋利的承诺和誓约。
他竟然笑了笑，黑眸开阖间，如有一抹温软飘过，“阿墨，我终究……再也碍不着你了。呵，你喜好拓跋顼……你情愿与他一处也无妨。可你……不能再出售大齐的将士……你能够狠心置我于死地，莫非……你当真忍心让我死不瞑目？”
本来，我和萧宝溶致命的刃锋在当时便已划来。
“三哥！三哥！三哥……”
我给那温热的血液烫得仓猝一抽手，颤抖抬起时，鲜血正沿着我白净的五指盈盈滴落。
冷，疼，和刻在心底刻入骨髓的疼痛？
震惊中，我的喉嗓如被掐住，憋闷到极至，连话语都似给硬挤出来普通尖细着，“三哥，我没有……我没有……”
似舒缓，又似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文雅闲适地拂了拂宽松的袖，倦了般将手指支了支额，才噫叹着微哑了嗓子问道：“你对劲了么？”
安然？幸运？欢愉？平生快意？
案边有几张纸笺飘落，很厚的质地，笔迹纵肆有力，昂扬兴旺，像火焰般炙热地烫了过来。
拓跋顼当年从安平公主府逃出后被萧彦追杀，随之被南朝之人救走。我一向觉得，救他之人，是已经被萧宝溶正法的前梁太子萧桢。
薛冰源当日便是他保举而来，因着忠勇机灵，被我倚为亲信。
抚着我脸庞的手重飘飘跌落，挥动的袖子清灵如云朵，无声地委于团花线毯间，跟着太医奔来的脚步悄悄拂动。
“不，不……”我慌乱地叫着，去扶他垂垂软下的身躯，却在他干净的衣衫上留下了一个个带血的指印，“三哥，为甚么？为甚么要走到这一步？我……并不想你死！我从没想要死你！三哥……来人，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这闲月阁，再多的银霜炭，也烘不暖地上垂垂冷却的平淡躯体。
风过户，帘影扬，银霜炭的香暖瞬息间不知跑那里去了。只要那凛冽的北风，迅猛地倒灌出去，哗啦啦地打击在破了洞再无遮拦的心口。
仿佛在应和我的惨叫，北面的窗棂经不住内里的风雪微弱，吱呀一声敞了开来，咚地撞在墙上，沉闷如一记重锤，狠狠叩在谁的心头。
这六合，已无了一丝暖意。
“哈哈，哈哈……”握紧着萧宝溶垂垂感受不出柔嫩的手指，我自嘲地纵声大笑。
蓦地昂首，我狠狠瞪住在一旁无声痛哭的韦开，惨厉叫道：“这……这毒酒是那里来的？”
我再拢不住他的身躯，沙哑地高喊：“三哥！三哥！”
“是！是！”我大声应他，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到他的脸颊，“是我中了拓跋顼的计……才弄丢了我们的孩子！三哥，三哥，我一心想为你生下他，然后看着你抱着他，笑啊，笑啊……”
这才是他囚禁我乃至不肯再来看我一眼的真正启事。
一步一步，他要做的，是因我而有天下！
因着我，他遗落了统统，不管是至心，还是生命。
他必然决计肠让萧宝溶发明了这些函件；而萧宝溶只是哑忍地将这些函件换作了白纸。
清澈的玉色，在飘零的天碧色帷幔下摇摆着，摇摆着，含混不明的光影流转，溢着冷得让人颤抖的寒意，逼得我不由抱住肩，凝眸向萧宝溶望去。
他的身形已经悄悄地闲逛，松松披于肩上的乌黑裘衣滑落，云过天青的袍袖泛动着，如同随时会散逸的云雾，却在我握紧他手时顿住。
指触那般凉地滑过，熟谙的触觉因那指尖的颤抖而让我心也悸动起来，冒死地抱住他，试图扶住他越来越沉下去的躯体，冲着方才受命走入的太医失声哭叫：“还不来救人……快救人……”
“阿墨，为了大齐，我曾操纵过你，但我从未曾想害你。我也未曾想你，你会害我，从未曾……”他低低地喘着，手指紧扣着我，声音一点一点的衰弱下去，“我是不是该信赖，你过来，真的只是想和我一起分开……”
萧宝溶仍然温馨，微瞑的眸子连浓睫都未曾颤抖，却将手一抬，很轻地甩出了手中空了的杯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