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碧血剑(99)
次日四人在客店用饭,逼着店伴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
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非常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你要干甚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已骑马走了。”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如何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疾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面前银光闪烁,戟尖已戳到胸口,退避已然不及,只要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给人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本身脚背。
温方达、温方山觉得戋戋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摒挡得了,待得闻声温方悟呼啸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本身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妙。温方达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检察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材大哭,本来温方悟已然断气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腐败。
她回身要看是谁脱手相救,突觉背心已给人紧紧揪住,转动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面前,恰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智已乱,心知两人毕命之期便在面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将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一呆之下,喝问:“你干甚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冷静祷祝:“爹娘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愿。”
这日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破殿当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这才放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以后俄然悉悉数声,两人顿时觉醒,只当是老鼠,也不觉得意。
何红药深知华山派的短长,传闻他们要在此集会,心想险地不成多耽,当下伏低身子,渐渐爬到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本身和青青,缓缓缒下,那是她昔年曾做过多次之事。当年那负心郎手执金蛇剑,恶狠狠地守在峭壁山洞口的景象,蓦地呈现在脑海,风景如昨,不知此人现在是否便在洞里。青青见到峭壁上的洞窟陈迹,叫道:“是这里了!”
青青惊道:“你干甚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好。”青青见她神采大变,又惊又怕。洞内土石质地坚固,何红药右掌如同一把铁锹,不住在泥石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暴露一堆骨殖,恰是袁承志当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静岩报仇的暴虐,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安葬了,筹议了半天,决计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以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惊骇他们暗中侵犯,不但饮食特别谨慎,早晨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本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黏住,笺上写了激人气愤的言辞,令人狂怒之际不加防备,以手指沾湿唾液,剧毒就此入口。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是以而中毒毙命。
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目睹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想起父母和袁承志,思潮起伏,又悲又怕,那边还睡得着?
她转头厉声问青青道:“他那边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这里!”
何红药面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几乎儿晕倒,沙哑了嗓子问道:“甚么?”
何红药愈向内走,愈觉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狐疑大盛,俄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跟老娘拆台,要教你不得好死!”
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以内都为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向来待她比别的四个爷爷亲厚些,这时不由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默不出声,把温方山的尸身抱出去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在外公坟前叩拜了,只得跟着大爷爷连夜赶路。
青青心想:“我如说了,你又要骂我妈妈。”便道:“他们年纪老,我便叫爷爷,总不成他们来叫我奶奶!”
何红药道:“快出去,绳索再烧一阵,你永久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红药堕入深思,对青青不再理睬,俄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发掘。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里缩身藏起,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准出声!”从草丛中望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其中年人谈笑而来。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仇敌啦!”温方山竟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孔殷间那边抢得入去?俄然间温方山大呼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本身胸前,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目睹不活了。
青青一股冷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给大爷爷一戟戳死痛快很多了。
温方达怕有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状,才接信笺,见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迈: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页旁观,几页信纸孔殷间揭不开来。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怒,顺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笔迹。气恼中将纸笺往地下掷落,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仿佛微微麻痹,定神一想,不觉盗汗直冒。
温方山蒙眬间正要再睡,俄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非常,满身飘飘零荡的仿佛神游太虚,置身极乐。贰心神甫荡,当即觉悟,大呼一声,跳了起来。温方达虽事起匆急,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为钢杖打去了半截。佛像前面跃出两名黄衣男人,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放射毒雾。温方达右手连扬,波波两声,两枝袖箭顿时把两名男人穿胸钉死。温方山并不停止,仍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错愕中抬开端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愤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晕脑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觉头痛欲裂,当下抖擞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恰是五毒教的教徒,只道已然到手,那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大声狂叫,铁戟穿胸而过,身子竟给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今后便倒。
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神,更阑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郎重行会晤的景象,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转意转意,又和本身重圆旧梦,即便他要狠狠的鞭打本身一顿出气,乃至杀了本身,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期近,只觉身子发颤,手内心都是盗汗。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俄然惊呼,只觉脸颊上给锋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见骷髅的牙齿中紧紧咬着一根小小金钗。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扳动,骷髅牙齿脱落,金钗跌落。她捡了起来,拭去灰尘,神采大变,厉声问道:“你妈妈名叫‘温仪’?”青青点了点头。
行了数日,一晚客店中俄然人声喧闹,有人大喊偷马。温方悟起家检察,将到马厩时,黑暗中俄然嗤的一声,一股水箭劈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顿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晓得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挥出,那人一头撞到墙上,脑浆迸裂。
蓦地里北风飒然袭体,火光颤抖,来到了空廓之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大震,举起火绳四下照看,见四壁刻着无数武功图形,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金蛇郎君和她固然相处光阴无多,但给她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早已深印内心,然笔墨在壁,人却已不见,不觉肉痛如绞,大声叫道:“雪宜,你出来!你想不想见我啊?”这声叫唤,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
当日哑巴取了金蛇剑后,出洞后仍用石块封住洞口,怕人突入。何红药见洞口只剩一个小孔,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窟四周的石块青草扒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剧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本身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白叟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日内总也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敌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集会,我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烈么?”两人不住谈笑,逐步远去。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早晨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紧紧缚住,防她逃脱。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药解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厥后须到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失,没法拉扯青青,因而解去她手上皮索,让她走在前头,本身在后监督。青青从将来过华山,反须何红药指导途径。
青青见她如此悲苦,不觉顾恤之情油但是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袁承志也是这般负心,两人实是同病相怜,俄然扑畴昔抱住了她,放声痛哭。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那边?”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内里。”何红药侧头回想,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在此附近,咬牙切齿的说道:“好,我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采可怖,固然本身死志已决,却也不由打了个寒噤。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道:“放开你?哼!”拾起温方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将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入坑里,盖上泥土,埋葬时不住喃喃谩骂:“你父亲虽是好人,但是我不准别人折磨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倒霉了。直到本日,方泄了心头之恨。如何你又叫他们做爷爷?”
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还是记取那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俄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何红药再挖一阵,快速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摆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
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好给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把面孔弄得跟我普通模样?”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琐细刻苦。”青青心想:“归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让她带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跟我一同去吧。”
青青进洞以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加哭得抽抽泣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乌黑。何红药打亮火摺,扑灭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照路。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归恰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莫非她也不归去?”
这时再也支撑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素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泪如雨下,悲苦之极,数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密意斗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
温方达一起防备更加周到。入陕西境后,有一名红衣少年靠近他身边,给他手起掌落,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乌青了脸,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跟他多说一句。
何红药见她承诺得利落,不由起了狐疑,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嘲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
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本来……他……他已经死了。”
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风景,这时昂首瞥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由一阵心伤,流下泪来。
温方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当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给我们搜出,但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方山道:“不错,本来五毒教暗中在跟我们作对。此次大师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目睹已然胜利,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俄然反脸,乃至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甚么原因。”温方达深思半晌,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短长,看来他就是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