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碧血剑(4)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由大怒,喝道:“要借银子,须凭本领!”抢先那人喝道:“好!这本领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从背上取下弹弓,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平分红三对,相互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繁下堕。
杨鹏举毕竟经历多,情知圣峰嶂是非去不成的了,虽有凶恶,也只要听天由命,并且瞧他们神采语气,也似并无歹意,便道:“三位既如此美意,我和张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说着向张朝唐使个眼色,表示不成违拗。
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唐内内心去,他虽远在本国,但中土大事,也曾知闻。祭文后半段是“我督师威震宁远,歼彼巨酋”等一大段歌颂武功的笔墨,更厥后又再痛骂崇祯殛毙忠良。
次日张杨二人起家后,用过早点,在山边安步,见到处都是长大男人。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杨两人怕肇事肇事,走了一会便即回房,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还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青菜豆腐。”
山上疏疏落落稀有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堡垒望楼等守御设施,不像是盗帮盗窟。
那墨客一起过来,和世人一一点头号召。他走到张朝唐跟前,见他也是墨客打扮,微微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张朝唐道:“鄙人姓张,就教中间贵姓大名。”那墨客道:“鄙人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次日恰是中秋佳节,张朝唐、杨鹏举和张康跟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待,都是素菜,世人吃了,歇息一阵,持续再行。而后一起都有人扼守,盘问甚严。查到张杨三人时,孙仲寿点一点头,扼守的人便不问了。张朝唐暗叫:“好险!如果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说话,本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
六人结伴随行,一起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黄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沿途饭店客店便都不收钱,并且接待得加意的殷勤客气。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拍门。只听到房里有朗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了。房门翻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孤单,张兄来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出来,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籍,一瞥之下,见写着“辽东”、“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晓得这神像本来是连破清兵、击败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昂首再看,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怜惜外族入侵,占我国土,伤我百姓,恨不能复活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
只听得祭文辞意甚是气愤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当今崇祯天子竟也涓滴不包涵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长城,甘为炎黄苗裔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开要造反了吗?张朝唐听得惊奇不定。那知祭文前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天子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甚么“功劳盖世则魏公遭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申明太祖殛毙徐达、刘基等功臣之事;厥后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苛虐百姓;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杀头,便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殛毙。
这时祭文即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更加心惊,本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大家的誓词,发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像暨各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世人俯身叩首。
张朝唐昂首看时,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色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臞,三绺长须,状貌严肃,身子稍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仿佛带有忧思。神像两侧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旗号、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旗号或黄或白、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的,有的是红色镶红边。
姓应的道:“面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墨客不宜在内里乱走,我劝你从速回家。这几天在路上如果赶上甚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儿用处。过得几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几年,你听得中土承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反足肇事。”
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张朝唐找了客店,让杨鹏举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俄然蹄声响处,一骑马劈面奔来,掠过身边,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前面马蹄声又起,还是那骑马追了上来。此次杨鹏举和张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顿时那人青巾包头,端倪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边掠过,奔驰而前。
杨鹏举催顿时前,抱拳说道:“鄙人武会镖局姓杨,路经贵地,并非保镳,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见。这位张相公来自本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驰名头,手上技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数与姓应姓朱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
孙仲寿先叨教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道:“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腐败,不知何日方得腐败。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浡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招考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本身如何遁藏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获得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浑家头一事略去不提。
杨鹏举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盗窟的悍贼,多数要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明净的良民,跟众反贼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是不利之极了。”
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上马,抢先一人抱拳说道:“本来是本身人,获咎,获咎。我们不知,多有冲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张康。张康却不敢接,眼望仆人。张朝唐点点头,张康这才接过。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上山,也好晓得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不向外人泄漏此行所见所闻,小弟包管张兄决无灾害。”张朝唐谢了,却不敢多问。
张杨三人给引进一间斗室,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张朝唐和杨鹏举悄悄群情,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对孙仲寿所说“千古奇冤”如此,更难懂所指。
张杨二人跟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之前。张朝唐昂首看时,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心想:“本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跟着那男人穿过前堂和院子,见两旁摆设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刺眼。
杨鹏举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给他弹子打中手腕。
三人惴惴不安,渐渐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得嘘哩哩一声,一枝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自路旁林中窜出,拦在当路。
晚餐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墨客相公看来很有权势。张公子,你去跟他说说,请他放我们走。大师是读书人,话总轻易说的通。”
孙仲寿问起浡泥国人的风土情面,听张朝唐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浡泥国普通,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承平之福?”
姓黄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讲义气。”
姓黄的怒道:“上山也担搁不了你两天。督师的忌辰,你们过山不拜,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张朝唐更加摸不着脑筋,不知“督师忌辰”和“山宗”是甚么东西。
抢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名是杨镖头,一名是张公子,都是真姓么?”张朝唐道:“恰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源。
杨鹏举在山上见了世人的势派,猜想山上建构必然宏伟威武,壁垒森严,那知浑不是这么回事,悄悄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博识,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脑筋。更有一桩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大家神情密切,都是厚交老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并不大声谈笑,每人神采间都显悲戚气愤。
走出店房,只见世人夹道垂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世人都进步了脚根张望,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墨客骑在顿时,缓缓而来。他见世人站在道旁驱逐,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上马来。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镗镗。不久一名男人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悄悄心惊,不猜想这荒山之上,竟堆积了这很多人。
张朝唐道:“此人倒也古怪,如何去了又返来。”杨鹏举道:“张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罢,不消等我。”张朝唐惊道:“如何?又有强盗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变乱,不过我们后无退路,也只要向前闯了。”
杨鹏举只是感喟,无话可说。张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里,这……这……如何回家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低头沮丧的又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俄然身后蹄声杂沓,转头望时,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张朝唐都倒抽一口冷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莫非还非要了性命不成?”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张朝唐才告别回房。杨鹏举已等得非常心焦,听他转告了孙仲寿之言,才放下了心。
孙仲寿越众而前,端住祭文朗读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诌诌的说些甚么,张朝唐却愈听愈惊。
张朝唐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独特之处,不信它有何奥秘法力,想是吉利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张康支出衣囊中。三人告别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刚才和那姓朱的比武地点,见钢刀兀安闲地,闪闪发光,杨鹏举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豪杰了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
傍晚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男人列队相迎。
张杨两人抱定主旨决不再窥测别人隐私,见他们说话,就站得远远的。杨鹏举听这些人号召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湖川陕各地都有。瞧大家行装打扮,多数来自远地,大家风尘仆仆。张杨两人悄悄纳罕,又感栗栗危惧。
一个小童满身缟素,站在前线,回身伏在地下向世人行礼。张朝唐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本来这小童便是那天农舍中所遇的小小牧童。
张朝唐满腹猜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寂静无声。俄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站了起来,点烛执香,大声叫道:“致祭。”殿上顿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空空,笑道:“我们少了川资,要借一百两银子。”他说的是浙南土话,杨鹏举和张朝唐惊诧相对,不知他说些甚么。
张朝唐和杨鹏举都猜想他们是一帮阵容浩大的盗伙,远避之唯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张朝唐道:“我和这位朋友要赶赴广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黄的脸带喜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粤东,你们到了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八月十六是甚么日子,张朝唐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但是又不敢直认。张朝唐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须得顿时归去。”
走了两天,前面一座高山耸峙入云,姓黄的说道便是圣峰嶂。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断,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百般的人都有,神采举止,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熟谙,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劈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至。杨鹏举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奔驰,掠过张康身边时,白光明灭,钢刀两挥,已堵截他背上包裹两端布条。他毫不断留,催马向前。包裹正从张康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刚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了。”转眼间三人已向来路跑得无影无踪。
这天早晨,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世人正要吃晚餐,俄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当即站起,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
三人听了,均有惊奇之色,相互望了一眼。抢先那人说道:“鄙人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刘。张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们无礼。”张朝唐听了这话,才晓得这块竹牌果然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甚么话好。
那姓黄的又道:“两位必然也是去圣峰嶂了,我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