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鹿鼎记(49)
齐元凯邀集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带领。神照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便不再推让,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甚么平西王世子是客、须得保全他脸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脑后。这时神照、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部下拿到了厅上。神照双掌之间倒挟两柄青钢戒刀,向康亲王一席合什施礼。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场虽非正式比武,实在是己方输了,也赏两锭大银给神照,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本身粉饰,表示不分胜负。贰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工夫当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他侍从,定然及不上他。我部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工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刚才一显武功以后,心中对他打了扣头,“上人”顿时变成了“和尚”,朗声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阿谁美中不敷。齐徒弟,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师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平西王世子带来的十六位侍从过过招。小王爷,你叮咛他们亮兵刃罢!”
公然啪的一声,一柄铁锏和另一人的铜锤相撞,荡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侍从的肩头。跟着有人挥刀斜劈,在一名侍从右脸旁数寸处掠过,中间长剑削来,刀剑订交,钢刀回转,砍在那侍从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侍从受伤不轻,仍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吴应熊仓猝站起,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喝酒,多谢各位厚意。”世人都举杯饮干。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疆平靖,那是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效命,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罢了。实不敢说有甚么功绩。”
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不识得戏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
那十六名武师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矫饰手腕,大家发挥兵刃上最精熟奇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应烛光,十六般兵器舞了开来,呼呼风声中,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侍从围在垓心。
韦小宝自幼在贩子中厮混,自但是然的深通光棍之道,感觉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标致,没给人留半分面子。贩子间地痞恶棍固然偷抢诱骗,甚么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争竞,总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倡寮中碰到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还是给他几十两银子的川资,以免他流落他乡,若非铤而走险,便是吊颈投河。那也不是这些地痞恶棍知己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闹大,后患可虑。
神照自大在武林中颇具名誉,怎肯就此算赢?他脸面涌上一层模糊黑气,说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用上了七成劲力,即使将他打得口喷鲜血,那是他自讨苦吃,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神照一声大呼,两柄戒刀横掠畴昔,将一名侍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繁将众侍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后跃开。韦小宝见那些侍从当中公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不由鼓掌大笑,说道:“多总管,你目光真准,公然是一多量秃……”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侍从仍矗立不动,但脸上愤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众文官不住叫:“谨慎!谨慎!”学武之士见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关键,常常只数寸之差,只须多用上半分力量,立时便送了对方性命,尽皆心惊。
韦小宝心下对劲:“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技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子施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比他们威风十倍了。”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心下有气,深思:“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于当场,却教你三四天以后才死,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的脸面。”坐个马步,大声呼喊,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这一拳虽未使尽力,却也劲道甚厉,不料此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明显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此中事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成心容让。韦小宝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间。
康亲霸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驾客气得很,必然不肯还手,比武是比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两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受禄。”神照见他不肯去拿元宝,本身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畴昔。”那人这才谢了赏钱,神照也讪讪的收了。
厅上世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委实大非平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半途不转向,而是击在他太阳穴上,现在那边另有命在?此人以本身性命当儿戏,的确疯了。
厅上世人采声如雷。神照到此境地,已知本身工夫和他差着老迈一截,对方倘若还手,本身必将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什说道:“好工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行礼,说道:“大师拳脚劲道短长之极,鄙人不敢抵挡,只要闪避。”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照顾兵刃?”康亲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平生在刀枪剑戟之间讨糊口,可不消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妙手们遴选。”
又饮一会,王府梨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婿上寿的热烈戏。郭子仪大繁华亦寿考,以功名令终,君臣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庆祝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非常得体。
康亲王等微微欠身,点头行礼。
神照上人脱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偶然伤别性命,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高朋,倘若莽撞打死了他的侍从,可大大不当。”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仓猝向上提起,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掠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好拳法!”
当时康熙年间,北京王公朱紫府中演戏,伶人乃是昆班,擅演武戏。
索额图站起家来,给席上世人都斟了酒,说道:“小王爷,令尊用兵如神,本日一见,公然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下大家效死,无怪战无不堪,攻无不克。来来来,大伙儿遥敬平西王一杯!”
世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向后,双足恰如钉在地上普通,身子齐着膝盖折屈,高傲腿乃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头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双腿之上数寸处腾空踢过。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式稳定,仍摆着那“铁板桥”势,双足一蹬,满身向上搬动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喊,众侍从顿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来,长是非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
那十六名侍从竟都矗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六名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
世人刚才见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脱手抵挡,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青砖普通,顿时便给击得粉碎?
〈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的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走下席去,见边厅中有几张桌子旁已有人在打赌,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庄的是一名军官,是康亲王的部下,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来玩几手?”
神照喝道:“好,脱手罢。”一声长啸,舞动戒刀,白光闪闪,抢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侍从砍杀畴昔。其他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举铜锤,十六般兵刃纷繁使动。
韦小宝与人打赌,使伎俩骗干了对方的银钱,倘若赢他一两,最后便让他赢回一二钱;倘若赢了一百文,最后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以便下回另有买卖,二来教对方不起狐疑,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斗。他见到平西王府众侍从的神情,心下老迈过意不去,便离座走到世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长身男人的帽子,说道:“老兄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
这些侍从目睹韦小宝坐于本府世子身侧,是康亲王此次宴请的大高朋,固然年纪幼小,但席上大家对他非常恭敬,先前已听人提及,是擒杀鳌拜的桂公公,见他为本身拾帽子,忙存候施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神照这一拳将抵那人衣衿,那人胸部俄然一缩,身子向后飘出半丈,仿佛给拳力震了出去,实在是乘势避开他的拳劲。神照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愤怒,抢上两步,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猛踢畴昔。那人叫声:“啊哟!”目睹这一腿已非踢中不成。
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殷勤。”叮咛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侍从送去。众侍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摺好放在怀内,头上仍戴旧帽。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晓得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敬吴应熊。
康亲王晓得再搞下去,受伤的更多,又见比武不成,有些绝望,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师罢手罢!”
神照道:“好,我们就尝尝。”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讨。神照悄声道:“我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关键号召,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当。我们只逼他们还手。”另一人道:“大师部下留意些。”
韦小宝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捡起,笑道:“他们如许干,岂不是获咎了朋友吗?”他分不清楚那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里,让大家取来戴上。
那十六名侍从向前瞪视,将存亡置之度外,对方倘若真要动手,也只好将性命送了。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刃相互撞击,便火花四溅,叮当出声,这一来更增伤害。他们虽偶然杀伤平西王的部下,但刀剑鞭锤相互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人,却不由自主。
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上,送到韦小宝面前。韦小宝向康亲王笑道:“王爷,你府中徒弟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一顶新帽子罢!”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原盼吴三桂的部下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激起了他锄强扶弱之意,见他们感激之情非常朴拙,心下更喜,转头向康亲霸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固然拿去使,五万两够了吗?”韦小宝笑道:“那用得着这很多?”向王府的一名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承诺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鄙人感激不尽。”韦小宝拱手行礼,心道:“甚么爱屋及乌?及甚么乌?及你这只小乌龟吗?”
神照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们,挑兵刃罢!”先前接过他五招的高身材男人说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都城里,决不跟人脱手。”神照道:“别人钢刀砍到头上,莫非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脑袋,你们只伸长了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众侍从均有喜色。说他们将脑袋缩进脖子,自是骂他们为乌龟了。那为首的长身男人却仍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
神照拳劲急转,震得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面前此人到底是狂人还是痴人,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僧没法可想,只好获咎。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平常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利用最粗浅的工夫,也很有瞧不起敌手之意。
神照喝道:“且慢!贫僧定欲尝尝尊驾工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穴,请还手罢!”那人摇了点头。神照大喝一声,大红法衣内僧袍的衣袖俄然胀起,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大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
岂知那人竟一动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普通。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嗯,我们来一出少年豪杰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我们演〈白水滩〉,小豪杰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侍从的帽子,也早感觉未免过份,恐怕获咎了吴应熊,但如出口报歉,又觉不当。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部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我部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我们府里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欢声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