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鹿鼎记(24)
韦小宝道：“回太后：主子只晓得赤胆忠心，庇护主子。皇上叮咛如何办，主子便奉旨办事。主子年纪小，甚么都不懂的。”他在皇宫中只几个月，但打赌时听得众寺人提及宫里和朝廷的端方，一一记在内心，晓得做主子最忌主子居功，你功绩越大，越要装得没半点功绩，主子这才喜好，若稍有骄贵之色，说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于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自是不在话下。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固然有罪，不能让全旗受缠累。我们甚么事都得公公道道。”众大臣叩首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罢，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叮咛。”
他正在考虑如何出宫，一名寺人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出来叩首。”韦小宝肚中暗骂：“他奶奶的，又要叩首！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么不向老子叩首？”恭恭敬敬的承诺：“是！”跟着那寺人走了出来。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刚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甚感欢乐，暗想本身亲身脱手，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倘若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采。又想：“小桂子明天的功绩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寺人，非论我如何汲引，他也老是个寺人。祖宗定下严规，不准寺人干政，看来只要多赏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敏捷，过未几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存候，回禀说鳌拜的翅膀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领内侍卫大臣，另选亲信侍戍卫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安妥！”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寺人，老子也不做。”脸上却堆满笑容，跪下叩首，道：“谢皇太后恩情，谢皇上恩情。”
清宫定规，宫中总管寺人共十四人，副总管寺人八人，首级寺人一百八十九人，浅显寺人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寺人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浅显寺人则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寺人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宠了。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经心办事。”韦小宝连称：“是，是！”站起家来，发展出去。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见她神采极白，目光炯炯，但眉头微蹙，似很有愁色，又像在想甚么苦衷，深思：“她身为皇太后，另有甚么不高兴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总不会高兴。”
韦小宝大奇，问道：“公公，你早晓得了？”海老公道：“我怎会晓得？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学摔交，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寺人也都学摔交，学来干甚么？皇上本身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天然还成心图了。‘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来，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于得了鳌拜。但是这么半吊子的学上两三个月，又有甚么用？唉，少年人胆量大，不知天高地厚，本日的事情，可凶恶得很哪。”
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寺人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悄悄翻开门帷，将嘴努了努。
两人来到宫门外，索额图的侍从牵了马服侍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上马罢！”心想这小寺人只怕不会骑马，倒要顾问着他些，别摔坏了他。那知韦小宝在宫中学了几个月武功，固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非常轻盈，又幸亏当年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此次便不致再来一个“张果老倒骑驴，韦小宝倒骑马”，悄悄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
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内，本来猜想天子的寝宫定是金碧光辉，到处镶满了翡翠白玉，墙壁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早晨不消点灯。那知进了寝宫，也不过是一间平常屋子，只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斑纹罢了，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们扬州丽春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情不了多少。”
韦小宝心想：“这几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很多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未免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几部经籍偷了来给你，恰好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本日立了这场大功，而后出入上书房更加轻易……”韦小宝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加轻易了。公公，你眼睛不风雅便，却要这部经籍有甚么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籍，你……你却可读给我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说着俄然狠恶咳嗽起来。
他如许答复，皇太后公然很喜好，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我们赏他些甚么？”康熙道：“请太后叮咛罢。”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罢？海大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首级寺人，就在皇上身边服侍好了！”
韦小宝等了很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皇上学了‘八卦游龙掌’，但是今儿跟鳌拜打斗，甚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还是靠我小白龙韦小宝出到撒香灰、砸香炉的下三滥手腕，这才大功胜利。那些武功再学下去也没甚么好玩了，在皇宫中老是假装寺人，向小玄子叩首，也气闷得很。鳌拜已经拿了，小玄子也没甚么要我帮手了。明儿我就溜出宫去，再也不返来啦。”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瞎了一双眼睛，却甚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
皇太后浅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天子说，本日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绩。”
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罢？”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晓得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甚么？”韦小宝道：“也没赏甚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了首级寺人。”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寺人升到首级寺人，足足熬了十三年光阴。”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出去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颇感不测，道：“三十款？这么多？”康亲霸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款，只是主子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那三十款？”
当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康熙自行入内，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高低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周到扼守。索额图对韦小宝道：“桂公公，你瞧着甚么好玩的物事，固然拿好了。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甚么，皇上都不会问的。”
次日韦小宝到上书房去服侍，只见书房外的保卫全已换了新人。
康熙道：“本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很多好事，你们拟了甚么科罚？”康亲霸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正法，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撤职斩决。其翅膀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康熙沉吟道：“鳌拜固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撤职拘禁，永不开释，抄没他的产业。统统翅膀，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注）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身后，索额图升为吏部侍郎，当时鳌拜跋扈，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夙来不睦，是以此次特减轻用。
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叮嘱世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殛毙太众，轰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是以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野蛮犯警的罪行，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奖饰圣德。
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大。”他见康熙没再甚么话说，便渐渐退向书房门口。
索额图早便停了脚步，听康熙叮咛完，说道：“是，是，主子这就去办。”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敬，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叮咛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之皇上本身要办的更加要紧，查两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安妥又敏捷。
众大臣退出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到寝宫歇息？”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迟疑间，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返来。”
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扬州丽春院中那些器玩陈列与之比拟，那可天差地远了。初时甚么东西都想拿，但瞧瞧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风趣，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这几日就要出宫溜走，东西拿很多了，照顾不便，只要拣几件特别贵重的物事才是事理。
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叩首，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以后，他产业都给鳌拜占去了罢？”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地步财产，是没入内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身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索，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推测如此。你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产业，本来是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
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断，韦小宝便在睡梦当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索额图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非常得宠的小寺人，此次救驾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调派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家，那是最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毫无功绩，为甚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监督是实。抄鳌拜的家，这小寺人是正使，我索或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没半分骇怪之意，淡淡的道：“算来也该在这两天脱手的了。皇上的耐烦，可比先帝好很多。”
康熙亲政光阴已经不短，但统统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向只听鳌拜的话办事，本日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采俄然分歧，对本身恭敬畏敬很多。康熙直到现在，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未几说话，乖感觉很。”
行刺天子，非同小可，鳌拜当然要凌迟正法，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翅膀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缠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鳌拜放肆，却也不肯乱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肯累及无辜。
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寺人给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惶恐，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身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很多恭颂圣安的话，便退出去商讨，如何定鳌拜之罪。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措置鳌拜及其翅膀之事。众大臣向康熙详奏镶黄旗和正白旗如何争论，韦小宝也听不大懂，只约略晓得鳌拜是镶黄旗旗主，苏克萨哈是正白旗旗主，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身后，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产地步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天子发复原主。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道：“小桂子，跟我去见皇太后。”
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叨：“鳌拜欺君擅权，罪一。援引奸党，罪二。结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消之人，罪六。擅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包庇本旗，改换领地，罪九。骄易圣母，罪十。”他一条条的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宅兆，有碍伊家风水，勒令迁徙。”
韦小宝见了他哈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是古怪。”本来在内心一向叫他“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康熙道：“皇太后叮咛，她白叟家爱念佛经，传闻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满身为之一震。只听康熙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边套子。太后她白叟家说，要瞧瞧这两部经籍，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不异，你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趁便就查一查。”
韦小宝大喜，忙承诺了，心想海老公要本身偷《四十二章经》，说了大半年，到底是如何样的经籍，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此次是奉圣旨取经，天然手到拿来，最好鳌拜家里共有三部，混水摸鱼的淹没一部，拿了去给海老公，好让他大大欢畅一场。
韦小宝走进门去，劈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满是珍珠穿成，收回温和的光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出来，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岁摆布的贵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身边，天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叩首。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别。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公主、寺人宫女以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