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鹿鼎记(20)
韦小宝快步归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猜想他二人已经去远，悄悄从门后出来，循原路归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内里已经闩上。他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内里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为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主子鳌拜叩见皇上！”说着跪下叩首。韦小宝忙探头张去，只见一个魁巨大汉爬在地下叩首。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开端便见到了本身，忙缩回脑袋，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鳌拜，心道：“你又向天子叩首，又向老子叩首。甚么满洲第一懦夫、第二懦夫，有甚么了不起，还不是向我韦小宝叩首？”
只听天子说道：“罢了！”鳌拜站起家来，朗声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正法刑不成。”天子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初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要‘致休乞命’，说甚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天赋子陵寝，如线余息，得以保存。’皇上不亲大政，他能够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死了。这是说皇上对主子们残暴得很。”天子仍嗯了一声。
韦小宝听他说得如许凶恶，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
第五回
只听得天子道：“苏克萨哈固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非常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命，与主子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乐才是。他却上这道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了臣下之议，立减轻刑。皇上亲政之初，应当立威，使臣下心生害怕。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今后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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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问道：“鳌少保有甚么好笑？”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采定然非常难堪。
正自茫无眉目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橐橐，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本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以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出去。韦小宝大吃一惊：“那边本来有门，老子本日要满门抄斩。”要去开闩从侧门溜出，不管如何来不及了，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前面。只听得两小我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打扫。
鳌拜道：“主子和王公贝勒大臣集会，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度量奸滑，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肯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宗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正法；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天子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罢？”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如何……”他显是要说：“你如何晓得？”温有道忙道：“我们如何没见过？皇上在书房里读誊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天子天然不会来，莫非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行，天子爱瞧得很么？”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今后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小我的福命，是宿世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无数阴德，射中如果必定没这福分，可也勉强不来。”
鳌拜又道：“主子当年跟从太宗天子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汗马功绩，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很多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我们满洲人的体例。”天子道：“鳌少保的功绩当然极大，不然先帝也不会如许重用少保了。”鳌拜道：“主子就只晓得赤胆忠心，给皇上办事。打从太宗天子起，到世祖天子，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的。皇上，我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惩罚。这苏克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成。”
康熙对摔交之技兴味极浓，目睹众侍卫相互比拚时杰出百出，一到做本身的敌手，便战战兢兢，死样生机，心下极不痛快，厥后换了寺人做敌手，大家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普通。做天子要甚么有甚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敌手，却万难办到，偶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本身的武功到底如何，但如许做毕竟过分伤害，毕竟不过是少年天子心中偶尔鼓起的异想天开罢了。
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傲慢，心道：“你这老乌龟本身先就出言不敬，行事无礼。你说天子年幼，莫非天子是个小孩子吗？这倒风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像小玄子。”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尽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堪之喜，平生以这一架打得最是高兴。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恰是投其所好。今后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露本身成分，比武之时，也从不准别的寺人走近，以免泄漏了奥妙，这小寺人只要一晓得敌手是天子，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气，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天井中并无一人，他想了想，从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急四伏，打从那日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出来，悄悄拨得几拨，门闩向上抬起。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出来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排闼，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聆听房中并无声气，一步步的挨畴昔，探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半晌，这才出来。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韦小宝见到天子，即使他脸孔如同妖妖怪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竟然是小玄子，这一下骇怪当真非同小可，呼声出口，心知大事要糟，当即回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高，这鳌拜更加短长，我说甚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心道：“我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纵身而出，挡在天子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干甚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这少年天子不是别人，恰是每天跟他比武打斗的小玄子。
韦小宝心道：“这天子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类似，当真好笑。”
那人踱步很久，俄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在外候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本来此人便是天子。那鳌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甚么满洲第一懦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成。下次见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说的了。”
天子道：“你必然要杀苏克萨哈，到底本身有甚么启事？”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天子原不如何瞧在眼里。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浅显小说风俗，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讽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露了他的痛疤。此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大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实际，倒也并无犯上反叛之心，突见书架前面冲出一个小寺人，挡在天子面前，叱责本身，不由得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能够握拳威胁天子，忙发展数步，喝道：“你胡说甚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发展两步，垂手而立。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还不来书房，明天是不来啦。待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定要查办，大伙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道：“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端方，你也不是不晓得，皇上所到的处所，该当由谁服侍，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寺人宫女几千人，倘若那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手，咱二人能进上书房，每天也只这半个时候，打扫揩抹过后，立即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下狱打板子。”
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如何舒畅，做天子也没甚么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但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着一部。那些书名一百本中可贵有一两个字识得。他冒死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几次，但是上面却没有“十”字“二”字。本来他找到的满是《四书》，甚么《四书集注》、《四书公理》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乐了半晌，但晓得那毕竟不是《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那有这么短长？”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打趣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我们明天这时再来碰碰运气。”韦小宝道：“好，那么我们就走罢。”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唯恐他不走，挟了他出去。韦小宝俄然道：“实在你们两个，也向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说话之间，三小我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罢！”二人连说：“好极，好极！”三人就此分离。
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但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叮嘱他好好奉养皇上，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厚恩，该当经心极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主子的事理。但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开讪谤皇上，说甚么致休乞命，这倒是本身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洁净非常，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清算。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大家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乌黑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罢手。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如何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天子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准众百姓说出内心的话来，那毕竟不好。”鳌拜道：“汉人墨客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如何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我们满洲人手里呢？以是主子劝说皇上，汉人这很多书，还是少读为妙，越读只要脑筋越胡涂了。”天子并不答话。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有个难以按捺的打动：“他妈的，这龙椅天子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椅中。
韦小宝心道：“这小孩子天子的话说得很有事理。”
过未几时，又走进一小我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别的那人却在书房中渐渐的来回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查了，莫非我从侧门出去，给他们发见了踪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盗汗。
天子默不出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现在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大家心中都想，本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如许的好人，先帝竟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地了么？”
鳌拜道：“我有甚么启事？莫非皇上觉得主子有甚么私心？”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主子为的是我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天子、太宗天子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弄糟了。皇上如许问主子，主子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甚么意义！”
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恰是当今大清康熙天子。他本名玄烨，目睹韦小宝不识得本身，问本身叫甚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他秉承满洲人习性，爱好角抵之戏，只是练习摔交这门工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交之法，却又有谁敢对天子如此卤莽无礼？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天子御腿扫来，扑地便倒，驭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反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沿，便即停止。康熙一再叮咛，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量，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一些罢了。和天子下棋，尚可冒充着力厮拚，杀得难明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传闻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寺人下象棋，那寺人吃了慈禧的马，说道：“主子杀了老佛爷的一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交之戏，却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天子来摔他一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