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鹿鼎记(13)
符来袖里围方解 锥脱囊中事竟成
老寺人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谨慎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量，溶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渐渐喝下，过得半晌，俄然满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如何？如何？”那小寺人喝道：“走开！啰里噜苏干甚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老寺人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短长，再过得半晌，连桌子也不住摇摆，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茅十八低声道：“这是玩摔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敌手落在身边，当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类硬工夫赶上了武功妙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浅笑道：“跟这类莽夫有甚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必然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敌手。”
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堵截茅十八手脚上的绳索，过了一会，本技艺脚上的绳索也堵截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展开眼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希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半开半闭。此时天气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摆。
茅十八晓得本日赶上了高人，对方多数身怀高超武功，竟能将本身悄悄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本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这老头儿竟然可将小力化为大力。他仓猝回身，提起兀安闲大喊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长，吃甚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俄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呼。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呼：“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齐声大笑。
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天然是鞑子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叛逆了！’奔下城头，瞥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他杀。不料那梁王过分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呼：‘啊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茅十八道：“如何他此次不叫鞑子话了？”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寺人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用力，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韦小宝俄然大声叫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小我能打赢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但韦小宝最爱的恰好就是惹事生非，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端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教唆，好叫茅十八经验经验他们。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身上各处伤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茅十八奇道：“他呜野呜的，叫甚么？”
世人脚步声远去，寂静中却听得海老公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为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前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以外，更无别般声气。韦小宝手足遭绑，手指脚指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恰好海老公仿佛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睬。过了很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道：“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小宝心想：“本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不异。”只听海老公道：“把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查问。”小桂子应道：“是！”
两人一起上谈谈说说，颇不孤单。茅十八将江湖上各种端方忌讳，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晓得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毒手对于，千万不成冒充，反而亏损。”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工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工夫嘛，还没来得及学，便不如何讲求。”茅十八哈哈大笑。
他在轿中昏入夜地，但觉老是走不完。偶然肩舆停了下来，有人查问，听得轿外的大汉老是答复：“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甚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仿佛很有权势，只一提他名头，肩舆便通行无阻。有一次查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给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都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顶，满身油腻，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脱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道：“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本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成。”
那老寺人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沉痾。小寺人扶住了他，渐渐走到桌旁坐下。老寺人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酒保喏喏连声，忙取过酒来。
韦小宝道：“那还用说？沐王爷兵戈用老鼠，我们兵戈用石灰，哥儿俩半斤八两。”茅十八点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兵戈用战略是能够的。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我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须光亮磊落，兵戈和打斗全然分歧。”韦小宝道：“我看也差未几。”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平话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目睹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悄悄欢乐，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疾飞出来，戳中他右腿的腿弯。韦小宝右腿麻软，跌倒在地，转动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龟……”转目睹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而后十来句暴虐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其他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漫骂，纷繁扑来。茅十八身形矫捷，使开擒特长法，肘撞掌劈，瞬息间打倒了四人。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当即松开。
老寺人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那边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明天若不是公公脱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景象，却听得那老寺人不住咳嗽，有气有力的责备小寺人：“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用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混闹。”小寺人道：“孩儿实在不晓得，今后不敢了。”老寺人道：“另有今后？唉，也不晓得再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寺人道：“公公，这家伙是甚么来头？只怕是反贼。”
韦小宝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明军当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炊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驰，鞑子的步地给大象冲了个稀巴烂，希里呼噜，一塌胡涂。沐王爷命令擂鼓打击，众兵将大声号令，跟着大象冲进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待明军大败的动静，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来。梁王大呼：‘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抬头颠仆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给酒壶命中的大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肇事，快走！”两人发足往旅店门口奔去。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紧紧绑起。捆绑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韦小宝忍不开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出声。众大汉叫了两顶肩舆来，又在二人丁中塞了布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肩舆，现在只好本身心下安抚：“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本日孝敬儿子奉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由惊骇颤栗。
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甚么？”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负酒保，不算豪杰豪杰，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瞋目圆睁，对着茅十八喝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叮嘱韦小宝措告别动，须得谨慎，都城之地，公差耳目浩繁，可别暴露了马脚。韦小宝道：“我有甚么马脚？你本身谨慎别暴露马脚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了。”
小寺人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翻开。老寺人尖声叫道：“不……不……不要！”脸上神采甚为紧急。小寺人握着药包，不敢翻开。
老寺人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可巧罢啦。咳……咳咳……你们也别轰动旁人，就将这男人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承诺。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旅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旅店外走进两小我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二三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多么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寺人。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表情荡漾之际的一句豪言壮语，他虽卤莽粗暴，毕竟曾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男人比武？本身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角色，鳌拜如真是满洲第一懦夫，多数打他不过。但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都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都城风景，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必然不肯跟本身比武的，但是是他不肯，可不是本身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耻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
第三回
过未几时，门外抬来一乘肩舆。小寺人出去讲道：“公公，肩舆到啦！”老寺人咳嗽连声，在小寺人搀扶之下坐进肩舆，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寺人跟从在后。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寺人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悄悄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感觉满身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上桌子，那张桌顿时倾圮，这一来，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呼：“唉唷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满身发滚，便如火烧普通。贰心下大骇，看那老寺人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刚才之事仿佛浑若不知。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归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我们的话。沐王爷一马抢先，冲进城来，瞥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黄袍，头戴金冠，晓得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起，只闻到臭气冲天，却本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老寺人道：“还不去叫肩舆？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寺人承诺一声，飞奔出去。老寺人手扶桌边，不断咳嗽。
一起行去，他迷含混糊几近睡着了，俄然肩舆愣住，有人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歇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旅店中碰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我们归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然派人来谢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存候。”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亏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倒是无恙，当即发挥摔比武法，将他紧紧抓住。茅十八欲待顺从，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本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茅十八晓得这七人是玩摔交的满洲人，本不想肇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得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掷畴昔。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当中使上了内劲，喀喇一声，酒壶撞上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交极罕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顿时直飞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