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鹿鼎记(2)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实在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代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天孙满劳楚子。楚子介入之大小轻重焉。’只要天下之主,方能具有九鼎。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介入的轻严峻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墨客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闲事。不知究是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获得讯息,本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连累在内。”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连累?”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到处碰到抵挡,特别读书人深知华夷之防,不竭跟他们拆台。鳌拜乘此机遇,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培植。哼,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除非他把我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清干净。”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晚仓促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却不在家,说是出外探友去了。亭林兄目睹局势告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遁藏;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看望。”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来。不知到了那边?”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他若归家,天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住,那可糟了。”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见天气阴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各处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光荣。其为崖山今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如果。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消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以是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那边登临不狂喜?”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平话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师争着要做天子的意义。”那文士甚是欢乐,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前人煮食,不消灶头锅子,用如许三只脚的鼎,上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天子和大官都很残暴,内心不喜好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死。《史记》中记录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平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闻名的富室大族当中有一家姓庄。当时农户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稀有子,宗子名叫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流才子多所交友。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鑨因读书过勤,俄然眼盲,寻遍名医,没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那边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直无一片洁净地盘,沉吟道:“桃源那边,可避暴秦?桃源那边,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我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度兴亡,匹夫有责,临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清闲安闲,忍令亿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刻苦,于心何安?兄弟讲错了。”
吕留良道:“二位来此,但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恰是!”顾炎武提起酒杯,大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喝酒,必诵此诗,必浮明白。”吕留知己怀故国,不肯在清朝仕进。本地大吏敬慕他申明,保荐他为“山林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厥后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目睹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因而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处所官员见他意坚,就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这两句诗,讽刺满清,记念前明,虽不敢发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间传诵已遍,现在顾炎武又读了出来。
顾黄二人站起家来,走到画前细心旁观,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装点着奇树怪石,只画中云气满盈,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神采皓白,颏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右首一人又高又瘦,脸孔乌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隐士氏。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以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讨。”
那小孩道:“以是‘介入’、‘逐鹿’,便是想做天子。‘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个做成了天子。”
未几时,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那文士道:“恰是。到得厥后,‘介入’、‘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本来的出典,是专指做天子而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我们做老百姓的,老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倒是死定了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此次第三次点窜,改正了很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因为获得了读者们的斧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接收了批评者与研讨会中会商的成果。仍有很多较着的缺点没法挽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敷之处,但愿写信奉告我。我把每一名读者都当作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体贴,天然永久是欢迎的。
那小孩道:“爸,你前几天教过我,‘报酬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搏斗的意义。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们就是鱼和肉。‘报酬鼎镬,我为糜鹿’这两句话,意义也差未几么?”那文士道:“恰是!”见官兵和囚车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内里风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我们大师都是看过的了,此中对鞑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书籍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朱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事,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吕留良点头道:“传闻湖州农户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先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发行,不想竟酿此大祸。”顾炎武道:“此中详情,兄弟倒曾探听明白。”因而将“明史案”的后果结果,本来说出来。
黄宗羲神采惨淡,摇了点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杯。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蛮夷。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忿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挺书。瞬息诗成,诗云:
黄宗羲悄悄击桌,赞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通称杭嘉湖,阵势平坦,土质肥饶,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本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朝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俯,都是湖州人氏。本地又以产笔闻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吕留良顿时觉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本身出避,恐怕本身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百口便出去避一避。”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战役,只吃青草树叶,从不伤害别的野兽。凶悍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要逃窜,倘若逃不了,便只要给人家吃了。”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是以前人常常拿鹿来比方天下。世上百姓都和顺仁慈,只要给人逼迫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师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这文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月朔名极驰名的隐逸。他见黄顾二人神采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平静,既说是要紧事,天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出来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叮咛那小孩:“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江南远洋滨的一条通衢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黄宗羲道:“是啊。是以我们要留得有效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徒逞一时血气之勇,反倒堕入鞑子的算中了。”
第一回
书完,掷笔于地,不由泪下。
顾炎武一昂首,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川,笔势纵横,气象宏伟,不由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吕留良道:“恰是。”那“二瞻”姓查,名流标,是明末清初的一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很有深意。只是他为人慎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月在舍间盘桓,一时髦到,画了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炎武浅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实在交友了很多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狗、屠沽贩子当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如果成心,咱三人结伴随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妙极!我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奉告山荆,让她清算清算。”说着仓促入内。
分开门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其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景象,不由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不幸,不幸!”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流几近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临时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那小孩问道:“爸爸,他们犯了甚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甚么罪?明天和目前,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驰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连累。”他说到“无辜连累”四字,声音压得甚低,恐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闻声了。那小孩道:“阿谁小女孩还在吃奶,莫非也犯了罪?真没事理。”那文士道:“你晓得官兵没事理,真是好孩子。唉,报酬刀俎,我为鱼肉,报酬鼎镬,我为糜鹿!”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当时‘山川开霁故璧完’,即使是穷山恶水,也足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那边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江山,比之徒抒悲忿,更加令人气壮。”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蒨风期月旦评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小我头戴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孔。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你二位光临?”
前面三辆囚车中别离监禁的是三个男人,都作墨客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人。前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哭泣不休。她母亲温言呵慰,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黄宗羲渐渐将画卷起,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保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办起来,晚村兄当然费事,还缠累了二瞻先生。”
未几时吕留良回到书房,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繁,但一来传闻一定确切,二来发言之人又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启事?”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天子,却死于普通轻贱的主子手里。再说,鞑子天子只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的,朝政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此次‘明史’一案以是如此大张旗鼓,雷厉流行,当是鳌拜意欲波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那小孩道:“小平话上又常说‘介入中原’,这跟‘逐鹿中原’仿佛意义差未几。”
吕留良愤怒忿的道:“鞑子天子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