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飞狐外传(64)
那钢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弹簧机括极是霸道,高低盒边的锦缎一破,便暴露锋利的刃口,盒盖的两边,竟便是两把利刃。
老夫人道:“两位公主传闻你有了孩儿,欢乐得了不得,急着要见见。”福康安向海兰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女子是汉人,还没学会礼节,没敢让她来叩见公主和娘。”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心惊,初时髦不明他母子二人话中之意,待听到“丰殓厚葬”四字,一惊非同小可,心道:“本来他母子恁地暴虐,定下诡计毒计,夺了孩子,竟还要谋死马女人。此事告急非常,半晌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策动,须得当即去奉告马女人,连夜救她出府。”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阁,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行走,杀死点倒的卫士也尚未为人发觉。胡斐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迟疑:“马女人对这福康安一见钟情,他二人久别相逢,正自情热,怎肯只听了我这番话,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说得她信赖才好?”
聂钺接过锦盒,只觉盒子甚是沉重,想来所盛礼品必是贵重物事。那武官陪笑道:“请胡大爷翻开瞧瞧,就算只收一件,小人也戴德不浅。”聂钺道:“胡大哥,这位兄弟所言也是真相,倘若马女人是以怪责,这位兄弟的出息就此毁了。你就胡乱收受一件,也好让他有个交代。”
提着他走到假山以后,低声喝问:“福康安何故要拿我?”那武官道:“实……实在不知。”胡斐道:“这时他在那边?”那武官道:“福大帅……福大帅从马女人的阁子中出来,叮嘱了我们,又……又回出来了。”胡斐伸手点了他哑穴,说道:“命便饶你,明日有人问起,你须说这姓聂的也是我杀的。你如泄漏动静,他家小有甚风吹草动,我将你百口杀得干清干净,长幼不留。”那武官说不出话,不住点头。胡斐顺手一拳,将他打得昏晕畴昔。
那受命去拷问胡斐之人丁中悄悄哼着小曲,施施然的过来。胡斐探身长臂,陡地在他胁下一点。那人也没瞧清仇敌是谁,身子一软,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两处膝弯里点了穴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去,远远听得他说道:“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甚么事?是谁跟她白叟家在一起?”一名侍从道:“公主本日进宫,回府后一向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胡斐惊诧留步,见是四名武官,抢先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那人道:“马女人有几件礼品赠给胡大爷,请你赐收。”胡斐正没好气,说道:“小人无功不受禄,不敢拜领。”那人道:“马女人一番盛情,胡大爷不必客气。”胡斐道:“请你转告马女人,便说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领了。”说着回身便走。
计算不决,已到水阁之前,见门外已多了四名卫士,心想:“哼,他们已先伏下了人,防她逃脱!”当下不敢轰动,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一片池水,见阁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畴昔往窗缝中一瞧,不由得呆了。
便在此时,那为首武官挺匕首向他刺去。聂钺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但双手尚在钢盒当中,竟没法闪避,“啊”的一声惨呼,匕首入胸,立时毙命。
盒盖一合上,顿时越收越紧,胡斐仓猝气运双腕与抗,如他内力稍差,只怕双腕已断,饶是如此,一口气也涓滴松弛不得。四个武官见他入彀,立时拔出匕首,二前二后,抵在他前胸后背。
只见马春花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嗟叹,头发狼藉,神采惨白带青,奉侍她的丫环仆妇一个也不在身边。
那武官赶上前来,神采甚是焦心,说道:“胡大爷,你若必不肯受,马女人定要见怪小人。聂大哥,你……你便劝劝胡大爷。我实是受命调派……”胡斐心道:“瞧你行动矫捷,身法稳凝,也是一把妙手,何必为了功名利禄,却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主子。”
刚解开了一个结,俄然间盒盖一弹,啪的一响,盒盖猛地合拢,将他双手紧紧夹住,顷刻间但觉剧痛彻骨,腕骨几近折断。本来这盒子竟是精钢所铸,中间藏着极精美、极强力的机括,盒外包以锦缎,瞧不出来。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吐一口气,胸背间顿时缩入数寸,当即纵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划下来,两柄落空,另一柄却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双足齐飞,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那边还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当中,已将两名武官踢毙。
老夫人点头道:“你年近四旬,尚无所出,有这两个孩子天然很好。我们好好扶养两个孩儿长大,今后他们封侯袭爵,平生繁华繁华,他们的母亲也可放心了。”
聂钺惊得呆了,忙道:“干……干甚么?”那领头的武官道:“福大帅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聂钺道:“胡大爷是马女人请来的高朋,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嘲笑道:“聂大哥,你问福大帅去。我们当差的安晓得这很多?”
福康安的父亲傅恒,是当今乾隆以后孝贤皇后的亲弟。傅恒的老婆是满洲着名的美人,入宫朝见之时给乾隆看中了,两人有了私交,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因为姊姊、老婆、儿子三重干系,成为乾隆的亲信,出将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承平宰相,此时已经去世。
过了很久,福康安叹了口长气,说道:“娘,你为甚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还用问么?这女子是汉人,用心便就叵测。何况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抡枪,一身武功。我们府中有两位公主,怎能和如许的人共居?那一年皇上身历大险,也便是为了个外族的美女,莫非你便忘了?让这等毒蛇般的女子处在肘腋之间,我们都要寝食不安。”
那武官将匕首悄悄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肤,喝道:“快走!”
聂钺一怔,忙道:“胡大哥你放心,此中必有曲解。我便去报知马女人,她定能设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帅密令,决不能泄漏风声。若让马女人晓得了,你有几颗脑袋?”聂钺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心想:“胡年老是我亲身去请来的,他见了我,才不起狐疑,便即过来。这盒子是我亲手递给他的,他入彀受逮,必有三长两短,性命难保,我岂不是成了奸滑小人?但福大帅既有密令,又怎能方命?”
隔了好一会,母子俩始终没扳谈半句。老夫人凝睇儿子。福康安却望着别处,不敢和母亲的目光相接。
福康安暗自对劲,心想这两个粉妆玉琢般的孩儿,皇上见了定然爱好,命丫环出去叮咛侍从,当即抱两位小公子来见。
世人见这对孩子的模样儿长得竟没半点别离,普通的圆圆面庞,端倪清秀。和嘉公主鼓掌笑道:“康老三,这对孩儿跟你是一个印模型里出来的。你便想赖了不赖帐,可也赖不掉。”海兰氏对这事本来甚为愤怒,但这对双生孩儿当真敬爱,忍不住搂在怀里,实在亲热。老夫人和公主们各有见面礼品。两个奶妈扶着孩儿,不住叩首谢赏。两位公主和海兰氏等说了一会子话,一齐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带领双生孩儿送公主出门,返来又自坐下。
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神采大变,双手一颤,一大片茶水泼了出来,溅在袍上,怔怔的拿着茶碗,很久不语。那丫环捧了金壶,放在一只金漆提盒当中,提着去了。福康安伸起右手,似欲禁止,但见母亲神采严峻,垂动手便即不动。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说道:“两位公主和娘这么夜深了,怎地还不安眠?”
另一名武官见势头不好,“啊哟”一声,转头便走。胡斐纵身畴昔,夹颈提起,挥掌便要往他天灵盖击落,月光下只见他眼中尽是要求之色,心肠一软:“他跟我无冤无仇,不过是受福康安的调派,何必伤别性命?”
说了一会子话,两名奶妈抱了那对双生孩儿出去。福康安命兄弟俩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婶婶叩首。两个孩儿很听话,虽睡眼惺忪,还是依言施礼。
他身后一人连声承诺,道:“小人理睬得。”福康安又道:“倘若马女人问起,便说他不肯在我府里当差,我送了他五千两银子,遣他出京回家去了。”那人承诺:“是,是!”胡斐越听越怒,心想福康安只不过狐疑我和马女人有甚私交,竟然便下毒手,终究害了聂钺的性命。
刺死聂钺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荆轲献图”,迳向胡斐小腹上刺来,这一下势挟劲风,甚是凌厉。胡斐左足自后翻上,腾的一下,踹在他胸口。那武官扑通一声,跌入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齐断,天然不活了。
老夫人叫过身后丫环,说道:“你去跟马女人说,老太太很喜好这对孩儿,今晚便留他们伴老太太睡,叫马女人不消等他两兄弟啦。”那丫环承诺了。老夫人拉开桌边抽屉,取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金壶,放在桌上,说道:“拿这壶参汤去赐给马女人,说老太太必然好好照看她孩子,叫她放心!”
胡斐猜想福康安府中卫士必众,不敢稍有忽视,在大树、假山、花丛以后瞧清楚前面无人,这才闪身而前。将近水阁桥边,只见两盏灯笼前导,八名卫士引着福康安过来。幸亏花圃中极富丘壑之胜,到处都可藏身,胡斐缩身隐在一株石笋以后,只听福康安道:“你去鞠问那姓胡的刁徒,细心问他跟马女人怎生了解,是甚么友情,半夜里到我府中,为了甚么。这件事不准泄漏半点风声。鞠问明白以后,速来回报。至于那刁徒呢,嗯,乘着今晚便毙了他,此事今后不成再提。”
屋内居中而坐的贵妇是福康安的两个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说会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甚得乾隆宠嬖,没隔数日,乾隆便要召她进宫,说话解闷。她和福康安实虽兄妹,名属君臣,是以福康安见了她也须存候施礼。那老妇年纪不小,面貌仍颇娟秀,是傅恒之妻,福康安的母亲。其他两个妇人一个是福康安的老婆海兰氏,一个是福长安的老婆。
聂钺见胡斐手腕上鲜血迸流,即将伤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腕对于。”他对胡斐一向敬佩,这时见此惨状,又自愧祸出于己,俄然伸手抓住钢盒,手指插入盒缝,用力分扳,盒盖伸开,胡斐双手登得自在。
傅恒共有四子。宗子福灵安,封多罗额驸,曾随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硕额驸,做过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两个哥哥都做驸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内幕的人便引觉得奇,实在他是乾隆的亲生骨肉,怎能再做天子的半子?这时他身任兵部尚书,总管外务府大臣,加太子太保衔。傅恒第四子福长安任户部尚书,厥后封到侯爵。当时满门繁华极品,举朝莫及。
胡斐心道:“冲着你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济贫民也是好的。”伸手揭开锦盒之盖,只见盒里一张红缎包着四四方方的一块东西,缎子的四角摺拢来打了两个结。胡斐皱眉问道:“那是甚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这礼品不知是否整块的?”伸手便去解那缎子的结。
胡斐抱过聂钺尸身,藏在假山窟里,跪下拜了四拜,再将其他两具尸身踢入草丛,然后撕下衣衿,裹了两腕的伤口,腿上刀伤虽不短长,口儿却长,忍不住肝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阁而来。
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早我进宫去,母后说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边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返来,把大师瞒得好紧,谨慎父皇剥你的皮。”福康安笑道:“这两个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个月才晓得的。”
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还差得了么?我们也不要见那女子,你快叫人领那两个孩儿来瞧瞧。父皇说,过几日叫嫂子带了进宫朝见呢。”
这时两个孩儿倦得要睡,不开口的叫:“妈妈,妈妈,要妈妈。”老夫人道:“好孩子别吵,乖乖的跟着奶奶。奶奶给糖糖、糕糕吃。”两个孩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妈妈!”老夫人脸一沉,挥手命奶妈将孩子带了下去,又使个眼色,众丫环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胡斐跟着他穿庭绕廊,见他进了一间青松环抱的屋子。众侍从远远的守在屋外。胡斐绕到屋后,钻过树丛,见北边窗中透出灯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见窗子是绿色细纱所糊,心念一动,悄没声的折了一条松枝,挡在面前,隔着松针从窗纱中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居中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下首是个半老妇人,老妇左边又坐着两个妇人。五个女子都浑身纱罗绸缎,珠光宝气。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间两个贵妇存候,再向老妇存候,叫了声:“娘!”别的两个妇人见他出去,早便站起。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声道:“孩儿之意,将那女子送往边郡远地,今后不再见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亲……”老夫人神采一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短长也想不到。她的亲生孩儿在我们府中,她岂有不肇事端的?这类江湖女子把心一横,甚么事也做得出来。”福康安点了点头。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丰殓厚葬,也算尽了番情意……”福康安又点了点头,应道:“是!”
福康安道:“娘的话天然不错。孩儿初时也没想要接她进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银两。那知她竟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是孩儿的亲骨肉,那就分歧了。”
这时胡斐纵将出去,立时便可将福康安毙于匕首之下,但贰心中虽怒,行事却不鲁莽,自忖初到京师,诸事未明,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深得天子宠任,倘若此时将他杀了,不知会不会禁止了红花会的大计,因而伏在石笋以后,待福康安一行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