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甘心
晚间宝钗躺在绣榻上,裹了床秋海棠撒花薄衾,一把青丝散于青藤枕下,禁不住展转翻了几回身,才抬头躺平了。轻吁口气,这在宫里叫做“尸陈”,若如许睡了就等着挨训吧。在入宫前也经了几个月的端方训习,施礼走路弄得腰酸背疼,总算夜里可得安眠。黑沉一觉,再大的难事也轻了几分。哪想到到了那处所,竟连睡时都要提着心,那里还得安眠。方才与薛阿姨说时,有些话终不好出口,照她想来,那样处所过日子,恐怕难以长命。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不几日就感觉整小我干敷敷燥哄哄,连带着表情都郁结很多,偏郁结了还不能分散,外头还得带着笑显着安稳暖和,岂不是多加一层郁结?此时再回想,倒把当时那点做人上人的心机歇了个洁净。命若都没了,还说甚么繁华繁华?!没个靠得住的娘家,没个立得起来的兄弟,在阿谁多探听一句话都得拿银子买的处所,出头之日只能是个痴想。到底还是本身家里好,现在再帮着薛阿姨打理铺子看再多帐本都不觉着恼人了,说甚么都是本身能拿主张的,是主子,那就是有奔头的事儿。倒是托了这几个月宫廷糊口的福,宝钗自此对家里府里的主子看得更明白了,行事也更加慎重,平常事更难触怒她,天然博了刻薄的名声,倒都是后话了。
宝钗初回家时,薛阿姨只惜她辛苦不幸,便让她好生安息,不准人多吵她,连莺儿多问两句也招来一通怒斥。这几日总算见女儿脸上略有些赤色了,才松了口气,娘儿俩也得好好说上会话。宝钗考虑词句,把探听来的话同薛阿姨说了。薛阿姨当即气得变了神采,站起家骂道:“这个害人害己的孽障!我说族里吃力巴拉地把你弄去了,如何能这么悄没声气地就落了选,根子在这儿呢!”说了眼泪流了下来,哭道:“我如何这般命苦,生了这么个带累六亲的东西,早晓得不如不生他也罢了,我们娘儿俩还得个安生日子过。”想着宝钗这两日的谨慎翼翼,不由更添哀痛,搂了宝钗又哭我薄命的儿。宝钗各式安抚,薛阿姨才稍稍安静,便一叠声地让人去拿薛蟠,只说要打死了他算数。宝钗忙忙拦住,也流了泪道:“哥哥的事,又不是昨日本日才犯下的,当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又折腾这些做甚么。”薛阿姨抱着她道:“我不幸的儿,竟被嫡亲迟误至此,是娘对不住你啊。”说了又哭。宝钗忙劝了道:“妈,不要多心!我奉告妈这个,难不成竟是为了抱怨难为哥哥来的?!妈若如许想我,我才该哭去。”薛阿姨流着泪道:“你这两日心机沉沉,你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我还能不晓得你的心机?你向来是个好的,现在那处所去了,只要我们不肯的,哪有生生被撂了名儿如许的事体!我们又在这府里住着,又怕遭了猜忌嘲笑,倒像有多少缺点,连个主子都做不得似的!如许的委曲,我那里会不懂!我只想着不去那边也好,我们母女安生守着过日子,管他到底是谁使的绊子呢。哪想到,竟是因了蟠儿这孽障!倒是骨肉嫡亲,在外人眼里,你要撇也撇不明白,活活得受了扳连,我的儿啊!”几句话说到宝钗内心,也是更加心伤,倒是亲娘已哭成如许,本身可不能再添火气,便硬挤了笑道:“妈可不说着了,没去那边时,我也有着要争口气的筹算。真到了里头,才晓得,那竟不是人过的日子!不管是因了甚么,现在能好好出来,也是福分了。若真照着妈说的,没有不测埠被留在了那边头过长日子,我真就不晓得熬不熬获得再见妈的时候了。”薛阿姨一听大惊,道:“如何?!莫不是里头有甚么变乱,有人算计欺辱你不成?!”说了浑身满眼打量宝钗,宝钗苦笑道:“我算个甚么人物,那里就需人算计了。”说了扶薛阿姨坐下,本身倚在一边,放低了声音悄悄道:“妈,我原不想同你细说的,都畴昔了,倒招你心疼。那边头,端方实在是大,别说食不言寝不语如许稀松的,连睡觉的躺法都有讲究。若睡姿不对,便要挨训。我们还算好的,如果小选的宫女,睡姿不对直接就被竹鞭子抽醒了。饭不消说了,那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吃食,待到轮着用饭了,那东西不是凉透的就是热了又热的。要往前头服侍时,打前半日,管事就不让喝水了,怕到时候失礼开罪。公主们看戏听书,伴读都在一旁站着,还得不时陪话谈笑,那一站就是一两个时候,便是我们家主子,哪个不趁主子欢畅时四周逛去歇着去?到了那边,过的日子连我们家的主子都不如。话也不能多说,不定哪句就获咎了人。真是日夜提心,不得安生。那样的日子,那里过得?!是以,妈如果要为了我落第陪读的事指责哥哥,岂不大谬?那里是甚么好去处了!”薛阿姨早听住了,平凡人只晓得里头繁华繁华,选了侍读则日日与公主权贵为伴,多么光荣,那里会晓得平常作息细枝末节的噜苏?这听宝钗这么一说,再想想如许的日子,都不由打个颤抖,因道:“照你这么一说,你那大姐姐还真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处!幸亏方才你在你姨娘跟前没有多说,若细细照实说了,恐怕她哭晕畴昔。”宝钗心说这会子哭晕了又有何用,多少年的苦也已接受畴昔了。见薛阿姨转了动机,她才又道:“我与妈说那根由,不是为我委曲蔓延,是给妈提个醒。如何哥哥的事儿当年已告终的,现在又能这般等闲地翻起来?这是在这会子,不过搭上我这本也没想要的‘出息’,如果要紧时候,落到了阿谁故意的手里,岂不是坏了哥哥?我细想来,这竟是垂在头上的一柄刀子!”薛阿姨经宝钗如此说了,才想到这里,也道:“当时托了你姨娘姨父告终的事情,那贾雨村恰是得了府里的助力才谋了应天府的缺,天然要卖这小我情。还当事情畴昔了,现在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只是这里头事情,挂着官府,我也不很懂,转头给你娘舅写封信去问问吧。”宝钗点头道:“我正想如此,姨娘那边已帮过我们一次,再去说倒像疑了人家普通,不如跟娘舅说说,恐怕还好些。”加上现在人在这府里,拿了这事情问去,贾府又是个关不住风的处所,说不定就传出甚么话来,到时候那里另有脸在府里走动。这话自不必说出口,娘儿俩内心都免得。
这头薛阿姨寻了几个安妥人拾掇,本身携了宝钗往里屋歇着去,到底也有了些年纪,这大半日吵吵嚷嚷得下来,也非常乏了。宝钗见薛阿姨面有倦色,不由心疼道:“妈也真是的,不过是姐妹几个过来看看我,那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看,倒把本身累着了吧!”薛阿姨见她小女儿态,又这么些日子没在身边待,更是眼里内心疼不过来,便笑着拍她道:“你个小没知己的,我还不都是给了给你涨脸?!”宝钗笑笑,一头叮咛同喜同贵上茶,又让找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来给薛阿姨敲腿。薛阿姨乐得受她奉侍,在一旁看了,只觉着本身家女人真是如何看如何好,谁都比不了。宝钗手里嘴里不断,内心倒是别样滋味。这几日内心多少深思,如何才气在这府里安妥安身,宫里走了一回,总不免要提及几句,如何说法才气起码教人未几思惟,连带着本日的衣裳金饰都是用了心的。却哪想到一群人来了,满口说的都是一别以后如何驰念,今夏生果如何脆甜,老祖宗赏星会如何热烈,宝玉如何调皮又挨了老爷一顿好训,凡此各种,竟没有一个问一句宫选的事情。薛阿姨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来女儿心机,便在一旁笑着温言道:“自打来了这府里住着,真是开了很多眼界了。就说本日,一群小女人们,竟没有一个嘴碎多事多问的,真是好涵养。”宝钗听了看薛阿姨一眼,顾自拿指尖描薛阿姨袖上的滚镶。薛阿姨接着道:“那边头,虽是个繁华地,也是个是非地呢,女人家家的,天然不宜多问,若真的心心念念问这问那的,倒像本身在打甚么主张似的。只是,这话,终偿还是会有人问的,你内心有个底也好。”宝钗这才开口道:“妈的意义,阿姨恐怕今后会问起?”薛阿姨笑而不语。
当日薛蟠早早返来陪母亲妹子,把特特寻来的鲜菱脆藕大螃蟹交给厨上叮嘱好生清算几个菜来。细想这些日子也没闯甚么祸,却不知为何亲娘看本身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幸亏他常日里被薛阿姨嫌弃管了,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味劝薛阿姨跟宝钗多用些酒菜。
正谈笑,外头又道三女人来了,李纨笑道:“原想着今儿得闲狠了,没想到还挺热烈。”探春来倒是约李纨明日一同去梨香院看宝钗的,她道:“宝姐姐返来,太太叮咛说先让她在家好生歇歇,今儿早上出门前才说让我们得空去瞧瞧宝姐姐。我想着宝姐姐也该歇过来了,我们再不去恐怕她倒要先往我们这儿来,再加上这么些日子不见,也都怪想她的,恰好就想约了明儿一同畴昔。”李纨天然没有贰言,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147.甘心
转日李纨凤姐带着迎春探春惜春并黛玉一起去了梨香院,薛阿姨早一日就得了信,天然将统统都安排得安妥。宝钗一身家常衣裳,只头上一根紫玉钗一看便是宫里东西,凤姐扫了一眼心下了然,旁的女人们哪有阿谁眼力心机,只拉着宝钗说些别后的惦记。李纨还是带着笑坐一旁看着她们热烈,又对薛阿姨道:“这下姨太太也能放心了。”薛阿姨连连点头道:“可算是结壮了。”凤姐正跟迎春几个说话,忙里偷闲睨了李纨一眼,心道真是个木头!世人都被薛阿姨留了饭,出了梨香院又都约着往贾母院里去了。
这薛宝钗应的是侍选,虽说也是有品级的女官,又在公主身边服侍,算是有个身份的,说到底老是服侍人的。是以,以薛家的财势,现在无恙返来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除了贾母与王夫民气里另有所思,其别人只当应当如此的,便是薛阿姨,此行也不过是为了给宝钗在朱紫面前露脸添彩之意,她内心老是信那和尚的话多些。如此这般,宝钗展转想着要如何不贬身份地把这未能当选的事情揭畴昔,竟是白搭了一番心机,并无人是以疑她甚么。松一口气同时,却也减轻了另一番忧思――这贾府人等表示,可见本身即便不当选亦不是本身不敷之故,当是家里不肯女儿入宫为侍才如此。而究竟上,薛家倒是族中耆老联名荐选的,这哪是家属不乐的模样?再来她本身又多一重心机,总怕是本身在宫里行事有甚么差池,获咎了人而不自知才会落第的。偏她自打进那宫门起便打起了十二分谨慎,到处应对无不谨慎安妥,实在想不出来那里落了人言。且初时几位公主明显对本身多有喜爱,特别舒宁长公主更是每回点人前去必有本身的,如何厥后忽的就没了音信,好似那阵子风景不过是场梦普通。幸亏她性子慎重,虽前后落差如此,也并未暴露怨怼之意,还是依着端方谨慎度日,也让那些暗中看着的民气下感喟。临出宫前,到底还是将薛蟠淘来的那对鼻烟壶送了出去。柴寺人是舒宁公主跟前服侍的白叟了,要说那鼻烟壶虽好,却也难打动他如许的,实在是有两分爱才之心,才收了东西,让人给宝钗带了句话:“长公主说了,那日淑怡公主评戏评得有理。”好一通深思,才想起了那日被叫去陪侍各位公主在宫里小戏台子看戏,演的恰是《长生殿》,淑怡公主感喟道:“杨妃太可惜了些,要怪就怪她摊上这么个兄弟!”心下了然,总算晓得了本身落第的起因,又想起那探听事儿的俩鼻烟壶还是本身兄弟吃力寻来的呢,人间人缘际会,实在讽刺。
公然王夫人次日从庙里返来,薛阿姨带着宝钗前来,几人坐定后,王夫人便牵了宝钗的手道:“你这孩子,但是把我同你妈担忧狠了,这下可好,总算返来了。你不晓得,你走那日,你妈背着人哭得枕头都湿了,若不是我去,恐怕几顿饭都不吃,岂不是招病的?现在可算结壮了。如何样?在宫里可受了委曲,吃了苦?”又看薛阿姨道,“我看这丫头好似话更少了似的,人也没先前活泛了。”宝钗忙笑道:“姨娘,我不是话少了,这不没得着插空说话呢。”说的薛阿姨跟王夫人都笑,薛阿姨又责怪她:“去宫里一趟,不说慎重些儿,倒更不着调了,这么跟长辈说话呐。”王夫人忙拉着宝钗道:“你别说她,我看宝丫头好着呢,我先还一通瞎担忧,这会儿看来倒都挺好的。”又回了身对宝钗道,“你不晓得,这外头的传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一会儿说哪个公主看重或人了,一会儿说谁家的还没留名就被亲王妃要走了,又说贵太妃太妃也要挑几个,我们在外头这心悬的哟。”宝钗心知本日混不畴昔,便笑着道:“我们在里头,除非有宫中朱紫宣召,常日里都在一个小院里住着。便是出了房门,也只许在院子里转转,倒很平静。”见王夫人不接话,只好接着道:“一同去的人,我只晓得我们一屋的都出来了,隔壁屋倒是有一半留下的,旁的就全不知情。那边头,平常来传话回事的也都惜字如金,更没见过闲话谈笑的。”王夫人初时另有几分讳饰心虚的意义,这听得宝钗声音安稳的说些细处,倒想起另一桩大苦衷来,便游移问道:“在里头,可见过你元大姐姐?”宝钗忙点头道:“并未曾,除了几次待选,我出那院子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都是去丹阳宫见几位长公主和公主,领我们出来的大宫女和寺人也并不跟我们多话。”王夫人略有绝望,倒也是料想当中的,便点头道:“我不过白问问,想来也不能的,那宫里多大端方,你又不能随便探听人,你大姐姐她……她恐怕也不能随便见你的。”宝钗看王夫人一眼,到底没有再多话。王夫人略静了静,才想起来道:“对了,可去见过老太太了?”薛阿姨笑道:“这还用姐姐叮咛,我真成个混人了!天然是一起初去给老太太请了安,才过来看姐姐的。”王夫人笑道:“看我这脑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薛家母女二人陪坐了半日,又说了会儿话,才辞了回梨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