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孝子
“为何?”
胥留留驻马一旁,长叹口气,右手不住轻搔左腕发的疹子,边挠边道:“近几日,细雨不竭,当真潮湿的紧。”
年青男人见状,长叹口气,急上前拉住老妪,应道:“阿娘,莫要说些疯话。”话音方落,直冲着宣白墨作揖请罪,“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胥留留见状,心下反是悄悄佩服起胥子思来,将那荷包一拢,拱手应道:“如此,鄙人便传家父一句说话。”
“送出去便好,你管我予谁。”
“援暑以扇,资寒以炉,若非如此,当是如何用法?”
“不……不是……我那两个孩儿……娘亲本日做了……山菌笋片……辣炒吐铁……莫要贪玩,且跟娘亲回家……食饭……”老妪两臂张舞,蹦蹦跳跳地,上前一脚踢倒了媳妇方才自提篮内取出的贡品多少。
宋又谷眼目微眯,已然瞧见不远处那一个又一个坟包土丘,心下暗斥一声不吉利,但是转念细思,倒也解意。
宋又谷牵着两马,迟疑甚久,见胥留留折返,正待上前,却又见其疾步赶上那老妪,两指一转那银袋,不知同老妪身边年青男人说了甚么,时不时侧颊瞧一眼宣氏兄弟,一边比划,一边将那荷包塞在年青男人怀中。
宋又谷见状,于顿时回身同胥家父子点头挥别,见父子二人面上笑意层层叠叠,又闻胥垂垂朗声道:“宋兄,待事毕,记得同舍妹再返咸朋山庄,我当好好同你斗酒千盅,再多请教请教那金鳞银尾的养法。”
“请。”
宋又谷抬眉,见此镇背依青山,侧挽溪碧,造化独钟,必当是处人杰地灵之所。
胥留留快走几步,抬掌上前一指,回身冲宋又谷笑道:“老仆所言不差,那二人,自返鸣泉,便多逗留野郊。”
“胥蜜斯但是前来探友?”
胥留留轻笑一声,道:“咸朋山庄,天下咸朋。家父自小教诲,出外靠朋友,二位这般严辞不受,莫不是未将家父看作是朋友?”
胥留留一手持缰,一手扬鞭,朗声再道:“我瞧我那哥哥,倒是同宋公子投机的很。”
恰于此时,胥留留稍一侧目,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三人。一男一女,貌似佳耦;中间所搀,乃是一半百老妪。瞧其穿戴,虽不豪华,倒是整齐得体,灰白头发匀匀摸了一层头油,一丝稳定;只是,其眼神过分浑浊,飘忽不定,空无一物。
宣氏兄弟肩头轻颤,侧颊对视之时,已是瞧见身后宋又谷胥留留二人。八目交汇,宣家二子齐齐点头,口唇翕张,却也辨不清是何言语。
“风不吹面,火不熔筋。”宣白墨挠一挠头,瞧见胥留留凝眉,不由羞赧的紧,支吾接道:“真朋友……自当保全对方最为器重之物。”此言既落,宣氏兄弟皆是冲胥留留报以含笑,眶内流彗,清俊天真。
胥留留沉声应和着,闻宋又谷又再接道:“现下那二人不在镇内?”
“阿娘,阿娘!”男人同女子对望一眼,面上倒是不见愠怒,只是无法摇首,一人扯了那老妪一臂,后再屈膝,将那混乱的贡品归拢一处。
宋又谷轻嗤一声,懒惰策应,“若那两剑客得了胥大侠赏识,其功法,自非胸口碎大石的花拳秀腿可比。过分短长的剑招,不宜玩乐,只得用来杀人夺命才好。”
“我兄弟二人,不识蜜斯。”宣白墨同宣柔翰换个眼风,抬头扫一眼胥留留,弓一弓手,又再低眉,平视火线墓碑。
此二人,现已是解了佩剑,分置身侧;膝跪于地,两掌紧攒,收于股间。
“提携之恩,互助之谊,我等感念。”宣白墨抬眉,朗声策应,“惜得,家父自幼教诲,小人之交浓似醴。真朋友,断断不是这般用法。”
胥留留缓缓摆手,缓缓下得马来,低眉瞧瞧空中,半晌,方道:“此一地,少时倒是听父亲提及,说是土纹隐起,形类龙鳞,沙痕石隙,到处有泉,鸣泉镇以此得名。亲至此地,现下倒是头一遭。”
宣家二子闻听此言,终是起家,顾不得拍去膝上尘泥草籽,齐齐冲胥留留施揖拱手。
“自本日始,咸朋山庄内,每日三餐,皆添两副碗筷;书斋后院,常备三坛好酒。”
宣氏兄弟会心莞尔,三人互望,心下颇感轻巧。
“不知胥蜜斯此来何意?”宋又谷微抬了一掌,两指缓缓摩挲鼻翼。
胥留留不由含笑,不待二人话毕,已是自袖内掏得一驼色快意暗纹荷包,轻道:“那日二位推拒不受,本日鄙人只得再跑一趟。”
宣白墨唇角轻抖,苦笑两声,未发一言。
其子其媳见状,一边好言安抚着,一边卷了袖子,将那坟前木牌草草擦拭一遍,又对付地冲着墓碑鞠三个躬,这便搀扶着老妪,缓缓回返。
胥留留眼目微侧,见状轻笑,“此一程,多谢宋公子护送。”
两人一前一后,拍马奔驰了一个多时候,方抵一处小镇,唤作“鸣泉”。
“随其在墓前跪着,爱几日便几日,哀思可托,老是善事。”
“仰人资给,无以自全。”
“那剑客……”
胥留留听不清宋又谷说话,也不睬他,寂静一刻,自行接道:“那兄弟二人,倒是不随流俗。老仆归返之时曾告家父,此二人于鸣泉镇内有两处谋生。一则是个手札摊,代写家书诉状讣告之类;一则是个把式场,即兴舞剑喂招,但是招式过分松散,全比不得身边那群喷火钻圈、舞蛇耍猴的卖艺人买卖昌隆。”
“这两日,胥大侠待鄙人,也是极好。”
宋又谷唇角一抿,轻声应道:“那里,那里。我是借了胥蜜斯的光,这方可入了咸朋山庄,同胥大侠跟胥兄弟攀个友情。”
“腐败将至。”
行了约莫半袋烟工夫,终是可同胥留留并辔。宋又谷感那绵绵细雨飘在暴露肌肤之上,仿似活物,直钻进半开的毛孔里去。那触感,真像是将无数又细又软黏黏糊糊的钓饵扬撒开来,落得满头满脸,无处可躲。
“回家!……我要回家!”老妪陡地又再发作,嘴角一撇,哭闹不住。
“两位,久仰。”
胥留留哼了一声,再未几应,缰绳往右一紧,一人一马已是择了右边岔道,奔驰而去。
“前几日山庄内多有江湖豪客前去,父亲以武会友,非常赏识两名剑客。”胥留留牵了马,不往镇内,反往镇外野郊徐行,边行边道:“惜得那二人嗜武成痴,糊口得志,吃了上顿便不知下顿在那边。父亲明遣山庄老仆尾随其到得此地,本欲赠以资银,未料那二人狷介的很,推拒不受;父亲没法,这便叮咛我往薄山前再来此地,碰碰运气。”
宋又谷轻笑出声,一扫不远处那一座座或高或低的坟包,再定睛那两个落寞背影:风过剑鸣,两道白光,既寒了宋又谷眼目,又软了宋又谷脏腑。
宣氏兄弟亦是拱手,脖颈肩背俱是不动,两目大开,却不知是在瞧身前墓碑,抑或是那长剑。斯须之间,男儿清泪,终是在胥留留背对之时,漫出眶外。
宋又谷闻声,眼尾一抬,轻声喃喃道:“此二人,倒是出奇。但是,胥大侠,更是出奇。”一语未落,侧目瞧见火线胥留留回眸流盼,宋又谷一怔,疾吞了尾音,低低支吾道:“你们这一家子,乐呵呵争着抢着要做散财孺子;银子舍出去了,方算是运道好不成?”
“阿娘,且来给长兄上柱香。”老妪一旁那年青男人轻柔递了香烛,又牵了老妪一腕,引其将那香插在墓前。
宋又谷颊上一热,脊骨倒是一凉,身子不由一颤,口唇微开,却无一言。
胥留留见状,唇角一抿,将掌中缰绳递于宋又谷,扽一扽左腕外衫袖口,放脚上前。
墓前,燃香三株,另有生果糕饼各一碟,曲颈细腰圆肚酒壶一只,白瓷酒盅一盏,另有一焦黑铁盆,内燃黄纸。
胥留留拜别了胥子思同胥垂垂,肩荷忧思百担,一扯缰绳,飞身上马,长驭一声,破开迷蒙,不消半刻,已然没入淫雨当中。
“鄙人胥留留。不日前两位曾往咸朋山庄,家父印象深切,不时挂在口边,褒赞不断。”
“如此,便将此物拿去。”胥留留见状,缓将那荷包又往前递了递。
宣白墨面上稍显惶恐,纳颌膺前,两手急摆:“胥蜜斯……此一事,断断使不得。”
“二位兄台,后会有期。”胥留留缓缓吞口凉唾,拱手告别。
宋又谷面上讪讪,强作个笑,拱手重道:“长辈告别,后会……有期。”话音方落,拍马窜出丈远。
胥留留闻声,笑意更是难掩,唇角同眼目俱是一弯,轻柔道:“宋公子可不像是这么爱说场面话的人。”
“我儿……我儿……”
农历,三月初五。雨。
“那银子……”宋又谷一怔,不明以是。
二人对视一面,俱是无言,眼风前递,一波波涌至那坟包之前跪立的两男儿身上。
这般思忖一时,宋又谷不由得更觉头皮发麻,缓缓探手,将身上蓑衣紧了一紧。
“这……”宋又谷心下见疑,于路口停了马,再三四顾,方道:“若往薄山,遵循原路,不是该当向左吗?”话音刚落,眉关一紧,抬声一喝,却还是筹划缰绳,沿右边岔道尾随胥留留而上。
胥留留见那三人本身侧行过,往边上另一坟包。此一坟,距宣氏兄弟考妣之墓不过半丈;坟前乃一颀长木碑,其上草就数字:亲亲吾儿之墓,慈母泣立。连那坟内名姓,亦不腐败。
在其身前,有一石碑,半人凹凸,其上朱笔所书,乃是“先考宣春瘦,先仳宣陈氏之墓,不肖子宣白墨、宣柔翰跪立”。
胥留留意下百味,一时也是不得一辞,呆立半刻,低眉打眼,正见那佩剑上映出方才那一家三人背影。胥留留眼底随那老妪颤巍巍的步子一跳一跳,满膺说不出的苦楚酸楚。
宣氏兄弟与那佳耦擦肩之时,稍一点头,后则重又跪立父母墓前,各捡了佩剑,单手使一巧力,便将那剑身脱鞘,直插土中。
宣家兄弟闻言,颊上立时一红,微微摇了摇眉,方道:“胥大侠过分客气。我兄弟既于庄上饱餐一顿,又得胥大侠指导剑法,前两日,另有山庄仆人前来送了封银子。如此宠遇,我兄弟二人怎生接受?”
“我家孩儿……既聪明,又……又标致。”老妪眨眉两回,唇角已有口涎缓缓坠下,侧目瞧见一旁宣家兄弟,陡地使力,挣开了束缚,扑身便上前去,一把攥了宣白墨衣袖,稍近口唇,将那涎液揩了,又再定定瞧着宣白墨,笑容大展。
“走,往薄山。”胥留留稍显雀跃,几步蹿至宋又谷身边,腾身跃上马背,冲宋又谷朗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