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休说生生(1)
这日气候阴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纳兰自衙门里回家,见府中正门大开,一起的重门敞开直到上房正厅,便晓得是有旨意下来。还是从西角门里出来,方转过花厅,见着上房里的丫头,方问:“是有上谕给老爷吗?”
雪虽停了,那城楼之上北风如吼,吹得天子身上那件哔叽大氅扑扑翻飞。赵昌只感觉风吹得寒彻入骨,只打了个颤抖,低声劝道:“万岁爷,这雪夜里风贼冷贼冷,万岁爷万金之躯,只怕万一受了风寒,还是起驾归去吧。”天子目光却只凝睇着那乌黑的城墙深处,过了好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归去。”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并不非常要紧,只看那王公公的神采就晓得了。您才刚不是也说了,琳琅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话犹未完,却听丫头打起帘子道:“老太太,大爷返来了。”屋中诸人皆不由一惊。见纳兰出去,老太太道:“我的儿,内里必是极冷,瞧你这脸上冻得青白,快到炕上来和缓和缓。”纳兰这才回过神来,施礼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却笑道:“来挨着我坐。我们正提及你琳mm呢。”
惠嫔见是他,觉得是天子差他过来,便点一点头,径直欲往殿内去。赵昌却并不起家,直挺挺跪在那边,又叫了一声:“惠主子。”惠嫔这才起了狐疑。梁九功已经打内里出来了,只默不作声请了个安。惠嫔见着他,倒吃了一惊,怔了怔才问:“万岁爷在内里?”梁九功并不答话,浅笑道:“主子如有要紧事,主子这就出来回一声。”
赵昌见着他二人出来,上来替天子围好了风兜。待出了垂花门,顺着长长的永巷走着,赵昌这才觉出不当来,天子的步子倒是越走越快,他与梁九功气喘吁吁地跟着,那冷嗖嗖的夜风直往口鼻中灌,喉咙里像是钝刀子割着似的,剌剌生刺了普通。梁九功见天子径往北去,心下大惊,直连赶上数步,喘着气低声道:“万岁爷,宫门要下钥了。”天子默不作声,脚下并未留步,夜色昏黄里也瞧不见神采。他二人皆是跟从御前多年的人,内心七上八下,互换了一个眼色,只得紧紧跟着天子。
老太太笑道:“我们也算是锦上添花——没想到除了惠主子,府里还能再出位主子。当年琳琅到了年纪,不能不去应选,我只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额娘还劝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现在可真是说准了。”
纳兰已经是极力矜持,方不至失态,只应个“是”便去了。屋里一下子又静下来,老太太道:“你们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千万瞒不过的。不如干脆挑了然,这叫‘以毒攻毒’。”屋中诸人皆寂静不语,老太太又叹了一声:“只盼着他今后明白过来吧。”
纳兰毕竟只是点头:“事到现在,终有何益?”这么多年来,毕竟是本身有负于她。茫然抬起眼来,窗外雪光莹然,映在窗棂之上有如月色普通,如许的清辉夜里,但不知沉沉宫墙以内,她毕竟是何种景象。
他自仰天长啸:“但有美女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浸。天下事,公等在。”吟毕脱手一掷,剑便生生飞插入梅树之下积雪中,剑身兀自轻颤,四下悄无声气,惟六合间雪花漫飞,无声无息地落着,绵绵不断。
梁九功只叫了声:“万岁爷……”天子淡淡隧道:“闭嘴,你要敢啰嗦,朕就打发你去北五所当秽差。”梁九功哭丧着脸道:“万岁爷,若叫人晓得了,只怕真要开消主子去涮马桶,到时候万岁爷就算想再听主子啰嗦,只怕也听不到了。”天子心中焦炙,也没心机理睬他的插科讥笑,只道:“那就别让人晓得,你和赵昌陪朕去。”
雪垂垂地停了,那夜风刮在人脸上,直如刀割普通。赵昌站在檐下,冻得直呵手,远远瞧见一盏瓜皮灯进了院门,待得近了,借着廊下风灯昏黄的光,方瞧见是宫女扶着一小我,一身大红哔叽的大氅,围着风兜将脸挡去大半。赵昌怔了一下,这才认出是谁来,忙打个千儿:“给惠主子存候。”
纳兰闻言只是点头:“宫禁森严,那里能够私相通报,我断断不能害了她。”
当时风过,荷葆身上一寒,却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但见他黯然鹄立在风雪当中,雪花不竭地落在他衣上,倒是无穷萧索,直如这六合之间,只剩他一人孤零零。
荷葆忙跟了出来,纳兰却拔出长剑,将剑鞘往她那方一扔,她忙伸手接住了。只见银光一闪,纳兰舞剑长吟:“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磷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袖归矣。如此者、古今能几?”只闻剑锋嗖嗖,剑光寒寒,他声音却转似沉痛:“有限好春无穷恨,没出处、短尽豪杰气。暂觅个,柔乡避。”当时漫天雪花,纷繁扬扬,似卷在剑端:“东君轻浮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蕉萃。两鬓飘萧轻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说到悔字,腕下一转,剑锋斜走,削落红梅朵朵,嫣然翻飞,夹在白雪当中,殷红如血。婢女寒冽,似彻骨入髓,氤氲袭人。
这一年倒是倒春寒,过了仲春初二“龙昂首”的日子,仍旧下着疏疏密密的小雪。赵昌从西六宫里返来,在廊下掸了掸衣上的雪。现在他每日领着去西六宫的差事,返来将动静禀报天子,倒是好一日,坏一日。他掸尽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毡垫子上,将靴底的雪水踣了,方进了暖阁,朝上磕了一个头。天子正看折子,执停着笔,只问:“如何样?”赵昌道:“回万岁爷的话,今儿夙起卫主子精力还好,厥后又见了家里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像是欢畅的模样。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赏的春卷,主子倒用了大半个。到了下半晌,就感觉内心不受用,将吃的药全呕出来了。”
天子淡淡隧道:“朕出来走一走就归去,别大惊小怪的。”那统领只得“嗻”了一声,率人簇拥着天子上了城楼。
那丫头道:“是外务府的人过来传旨,恍忽闻声说是我们家娘娘病了,传女眷进宫去呢。”纳兰便径直往老太太房里去,远远就闻声四太太的笑声:“您没听着那王公公说,是主子亲口说想见一见您,也不枉您昔日那样疼她。”紧接着又是三太太的声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我们府里出去的,以是不忘底子。没想到我们这一府里,竟能出了两位主子。”老太太却说:“只是说病着,却不晓得要不要紧,我这内心可七上八下的。”
——纳兰容若《浣溪纱》
记绾长条欲别难,盈盈自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培植。
赵昌道:“已经传了太病院当值的李望祖、赵永德两位大人去了。两位大人都对主子说,主子是元气不敷,又悲伤郁结,乃至伤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饮食补元气,元气既虚,更伤脏腑,脏腑伤,则更不能进饮食,如是恶恶因循。两位大人说得文绉绉的,主子不大学得上来。”天子是有过旨意,所用的医案药方,都要呈给他过目标,赵昌便将所抄的医案呈上给天子。天子看了,站起来负动手,只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听那西洋大自鸣钟嚓嚓地响着。梁九功侍立在那边,内心只是焦急。
青雀几时裁锦字,玉虫连夜剪春幡。不由辛苦况相干。
荷葆为着此事焦心了半日,比及了早晨,见屋子里没有人,方才相机劝道:“大爷的苦衷我都明白。荷葆自幼服侍大爷,自打琳女人进了宫,大爷就一向郁郁不乐,可现在女人成了主子,大爷也要另结婚了,这缘分真是尽了。大爷且看开些,女人晋了主位,那是莫大的丧事啊。”
天子听到后一句话,微微一怔。梁九功却已经呵叱道:“小猴儿崽子,跟我来这一套。我是晓得你们的,凡是有人来了,就说主子歇下了。”那小寺人这才认出他来,赶紧打个千儿,道:“梁谙达,入夜一时没认出您来。这两日来的人多,是太医叮咛主子要静养,只好说歇下了。”只觉得梁九功是奉旨过来,也何尝细看同来的二人,便打起了帘子。梁九功见天子游移了一下,因而也不吱声,本身伸手掀着那帘子,只一摆头,表示小寺人下去,天子却已经踏进了槛内。
雪天阴沉,入夜得早,待得至储秀宫外,各宫里正上灯。储秀宫本来处所僻静,天子昂首瞧见小寺人正持了蜡扦点灯,耳房里有两三小我在说话,语声模糊,远远就闻着一股药香,倒是无人留意他们三人出去。因这两日各宫里差人来往是平常事,小寺人见着,只觉得是哪宫里打发来送东西的。见他们直往上走,便拦住了道:“几位是哪宫里当差的?主子这会子歇下了。”
纳兰夫人不由担忧,老太太却道:“才刚外务府的人来,说我们家琳琅晋了后宫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传我们进宫去呢。这是大丧事,叫你也欢畅欢畅。”纳兰过了半晌,方才低声说了个“是”。
梁九功没法可想,只得向赵昌使个眼色。赵昌道:“那主子替万岁爷照着亮。”天子默不作声,只伸出一只手来。赵昌无可何如,只得将手中那盏鎏银玻璃灯双手奉与天子,见天子提灯徐行踱向夜色深处,犹不断念,亦步亦趋地跟出数步。天子蓦地回过甚来,双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风雪气更寒甚。他打了个寒噤,只得立在原处,眼睁睁瞧着那玻璃灯的一星微光,渐去渐远。
一向穿过花圃,至顺贞门前。顺贞门正在落钥,内庭宿卫远远瞧见三人,大声喝问:“是谁?宫门下钥,闲杂人等不得走动。”梁九功忙大声叱道:“大胆,御驾在此。”内庭宿卫这才认出竟然是天子,直吓得扑腾跪下去施礼,天子却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开门。”内庭宿卫“嗻”了一声,命数人合力,推开沉重的宫门。梁九功内心模糊猜到了五六分,知千万不能劝,只得跟着天子出了顺贞门。神武门的当值统领见着天子步出顺贞门,只吓得率着当值侍卫飞奔迎上,老远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统领硬着头皮叩首道:“主子大胆,请皇上起驾回宫。”
纳兰回到本身屋中,荷葆见他面色不好,只道是返来路上冻着了,忙打发人去取了小红炉来,亲身拿酒旋子温了一壶梅花酒,酒方烫热了,便端进暖阁里去,见纳兰负手立在窗前,庭中所植红梅正开得极艳。枝梢斜攲,朱砂绛瓣,点点沁芳,寒香凛冽。荷葆悄声劝道:“大爷,这窗子开着,北风往衣领里钻,再冷不过。”纳兰只是恍若未闻,荷葆便去关了窗子。纳兰转过身来,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渐渐向那冻石杯中斟满了,倒是一饮而尽。接着又渐渐斟上一杯,如许斟得极慢,饮得却极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觉耳醺脸热。摘下壁上所悬长剑,推开门到得庭中。
纳兰夫人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分大,孙女儿那样有福分,连外孙女儿也如许有福分。”三太太、四太太当下都凑着趣儿,讲得热烈起来。老太太冷眼瞧着纳兰只是魂不守舍的模样,到底是不忍,又过了会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着吧。过会子用饭,我再打发人去叫你。”
梁九功抢上一步,却已经将那帘子高高打起。天子便进了里间,内里新铺的极厚地毯,天子脚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软软绵绵陷下寸许来深,自是悄无声气,不知为何,一颗心却怦怦直跳。
梁九功见劝不住,只得道:“内里雪下得大了,万岁爷还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唤画珠,取了天子的鸦青哔叽大氅来。赵昌擎了青绸大伞,梁九功跟在背面,三人倒是无声无息就出了乾清宫。一出垂花门,雪大风紧,风夹着雪霰子往脸上刷来,天子不由打了个寒噤,梁九功忙替他将风兜的绦子系好。三小我冲风冒雪,往西六宫里去。
天子吁了一口气,叮咛道:“起驾,朕去瞧瞧。”
本来过了仲春二,各宫里都封了地炕火龙。独独这里有太皇太后特旨,还笼着地炕。屋里非常和缓,天子一进门,便感觉暖气往脸上一扑,却还是夹着药气。外间屋内无人,只炉上银吊子里熬着细粥,却煮得要沸出来了。天子一面解了颔下的绦子,赵昌忙替他将大氅拿在手里。天子却只是神采怔忡,瞧着那大红猩猩毡的帘子。
荷葆赔笑道:“原是我没见地,可太太总能够进宫去给惠主子存候,常有些精美玩意儿进给主子,惠主子每回也赏出东西来。大爷何不托太太呈给琳女人,也算是大爷的一片心。”
纳兰这才晓得她想岔了,心中酸涩难言:“莫非现在连你也不明白我了——我只是不知她病得如何,如果不碍事,何用传女眷进宫?”荷葆亦晓得此等事殊为惯例,琳琅的病只怕非常凶恶,口中却道:“老太太们特地问了宫里来的人,都说不要紧的,只是受了些风寒。”忽道:“大爷既惦记取女人现在的病,何不想体例,与女人通个信,哪怕只问个安,也告终大爷一桩苦衷。”
天子不由搁下笔,问:“太医呢,太医如何说?”
惠嫔道:“那里会有要紧事,不过来瞧瞧她——我明儿再来就是了。”扶着宫女的手臂,款款拾阶而下。梁九功目送她走得远了,方回身进殿内去,在外间立了半晌,天子却已经出来了。梁九功见他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忧,内心直犯嘀咕,忙忙跟着天子往外走,方走至殿门前,眼睁睁瞅着天子木然一脚踏出去,忙低叫一声:“万岁爷,门槛!”幸亏他这一声,天子才没有绊在那槛上。他抢上一步扶住天子的手肘,低声道:“万岁爷,您这是如何啦?”天子定了定神,口气倒似是平常:“朕没事。”目光便只瞧着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悬的风灯极暗,梁九功只模糊瞧见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