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玉壶红泪(2)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晋她的位份,给她脸面,赏她东西,能汲引的我都汲引了。只是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悲伤。”苏茉尔道:“总得叫人劝劝她才好。再不然,干脆让万岁爷去瞧瞧她,您只装个不晓得就是了。”太皇太后又沉默了半晌,道:“如果玄烨想见她,谁拦得住?”苏茉尔道:“主子可不懂了。”太皇太后道:“玄烨这孩子是你瞧着长大的,他的性子你莫非不晓得?将她一撂这么些日子,闻声出事,才发疯一样赶返来,这中间必定有我们不晓得的原因。不管这原因是甚么,他现在是‘近乡情怯’,只怕等闲不会去见她。”
她回到慈宁宫中,夜已深了。一面打发太皇太后卸妆,一面将琳琅的景象讲了,道:“我瞧那孩子是悲伤过分,如许下去只怕熬不住。”太皇太后道:“现在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还能如何样呢?”苏茉尔道:“今儿我一出来,只打了个寒噤,就想起那年荣亲王短命,您打发我去瞧董鄂皇贵妃时的景象来。”太皇太后沉默半晌,道:“你是说――”苏茉尔道:“像与不像都不打紧,只是董鄂皇贵妃当年,可就为着荣亲王的事悲伤过分,先帝爷又是为着董鄂皇贵妃……您瞧瞧现在万岁爷那模样,如果这琳琅有个三长两短……”
琳琅本睡着了,碧落与锦秋闻声说苏茉尔来了,忙都迎出来。锦秋悄声笑道:“如何还劳您白叟家过来。主子这会子睡了,主子这就去叫。”苏茉尔忙道:“她是病虚的人,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锦秋道:“那请嬷嬷内里坐吧,内里和缓。”说话便打起帘子。苏茉尔进了屋子,屋里只远远点着灯,昏黄晕黄的光映着那湖水色的帐幔,苏茉尔蓦地有些失神。碧落低声问:“嬷嬷,如何了?”苏茉尔这才回过神来,道:“没事。”便在南面炕上坐了,见炕桌上放着细粥小菜,都只是略动了一动的模样,不由问:“卫主子没进晚膳么?”
琳琅只蹙着眉,也不知闻声没有,那眼泪还是像断线了珠子似的往下掉着。
碧落也劝道:“主子这模样若让万岁爷晓得,只怕内心愈发难过。就为着万岁爷,主子也要珍惜本身才是。”
那软软的一团黑发,悄悄地浮在掌内心,仿佛一点玄色的光,投到内心去,泛着无声无息黑的影。他将手又攥得紧些,只是发丝轻软,还是恍若无物。
梁九功不由将足一顿,低声斥道:“胡涂!既没说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数!”
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这会子正吃药,我就去回主子。”栖霞忙道:“有劳姐姐了,姐姐忙着,我就先归去了。”
天子谢了恩,方才鄙人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刚才太后说,琳琅那孩子,真是不幸见儿的。”太后这才道:“是啊,总要汲引汲引那孩子才是。”天子淡淡隧道:“宫里的端方,宫女封主位,不能逾制。”太皇太后笑道:“不逾制就不逾制,她现在不是承诺吗,就晋常在好了。位份虽还是低,幸亏过两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到时再别的给个恩情晋朱紫就是了。”天子这才道:“谢皇祖母。”太后此时方笑道:“可见这小两口恩爱,晋她的位份,倒是你替她谢恩。”
苏茉尔想了想,道:“主子倒有个主张。不如太皇太后赏个恩情,叫她娘家的女眷进宫来见上一面,说不定倒能够劝劝她。”太皇太后道:“也罢。想她进宫数年,见着家里人,必定会欢畅些。”又笑道:“你替她筹算得倒是殷勤。”苏茉尔道:“主子瞧着她委实是悲伤,并且主子大半也是为了万岁爷。”太皇太后点一点头:“就是这句话。他们汉人书籍上说,前车之鉴,又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琳琅渐渐抬手捋太长发,毕竟是有力,只得悄悄喘了口气,方顺着那披垂的头发摸索下来,揉成悄悄小小的一团,夹在那笺中。低声道:“梁谙达,烦你将这笺拿归去。”
锦秋道:“主子只是没胃口,这些个都是万岁爷打发人送来的,才勉强用了两口粥。这一整日工夫,除了吃药,竟没有吃下旁的东西去。”
魏长安重重磕了一个头,道:“万岁爷,主子不敢。您这会子如果出来,太后非要了主子的脑袋不成。只求万岁爷饶主子一条狗命。”天子正眼瞧也不瞧他,举起一脚便向魏长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闷哼一声,向后重重跌倒,后脑勺磕在那阶沿上,暗红的血缓缓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挣扎爬不起来。余下的人早吓得呆了。天子举手便去排闼,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抢上来抱住天子的腿:“万岁爷,万岁爷,主子求您替卫主子想想――主子求万岁爷三思,这会子坏了端方事小,如果叫人晓得,不更拿卫主子作筏子?”他情急之下说得露骨直白,天子一怔,手终究缓缓垂下来。梁九功低声道:“万岁爷有甚么话,让主子出来传就是了。”
屋里并不宽广,一明一进的屋子,本是与另一名承诺同住,此时出了如许的事,方仓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驾了,只余了慈宁宫先前差来的一名宫女留在屋里顾问。那宫女起先听内里叩首声说话声不竭,此时却高耸地温馨下来。
天子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地反复了一遍:“我有甚么话……”瞧着那紧闭的门扇,镂花朱漆填金,本是极素净热烈的色彩,在沉沉夜色里倒是殷暗发紫,像是凝伫了的鲜血,映在眼里触目刺心。只隔着如许一扇门,内里倒是寂无声气,沉寂得叫民气里发慌,恍忽内里并没有人。贰内心仿佛生出绝望的惊骇来,内心只翻来覆去地想,有甚么话……要对她说甚么话……本身却有甚么话……便如乱刀绞着五脏六腑,直痛不成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背内心竟虚虚地生出微凉的盗汗来。
碧落不识字,还道笺上说了甚么不好的话,只得向梁九功使个眼色。梁九功本来一肚子话,见了这景象,倒也闷在了那边,过了半晌,方才道:“万岁爷实实惦着主子,只碍着宫里的端方,不能来瞧主子。昨儿早晨是主子当值,主子听着万岁爷翻来覆去,竟是一夜没睡安生,明天早上起来,眼睛都深陷下去了。”见她泪光泫然,不敢再说,只劝道:“主子是大福大贵之人,今后福祚绵长,且别为眼下再悲伤了。”
过了半晌,梁九功却来了。一出去先请了安,道:“万岁爷传闻主子醒了,打发主子过来。”便将一缄芙蓉笺双手呈上。琳琅手上有力,碧落忙替她接了,翻开给她瞧。那笺上乃是天子御笔,只写了寥寥数字,恰是那句:“我心匪石,不成转也。”墨色凝重,衬着那清逸俊采的思白体。她怔怔地瞧着,大大的一颗眼泪便落在那笺上,墨迹顿时洇开了来,紧接着那第二颗眼泪又溅落在那泪痕之上。
琳琅手上有力,碧落便将佛珠悄悄捧了搁在枕边。内里小宫女低低叫了声:“姑姑。”锦秋便走出去。那小宫女道:“端主子宫里的栖霞姐姐来了。”那栖霞见着碧落,悄声道:“如许东西,是我们主子送给卫主子的。”碧落翻开匣子,见是一柄紫玉嵌八宝的快意,华光流彩,宝光照人。不由“哎哟”了一声,道:“端主子如何如许客气。”栖霞道:“我们主子原筹算切身过来瞧卫主子,只听太医说,卫主子这几日要悄悄养着,倒不好来了。我们主子说,出了如许的事,想着卫主子内心定然难过,必是不能安枕。这柄快意给卫主子压枕用的。”又往锦秋手中塞了一样事物,道:“烦姐姐转呈给卫主子,我就不上去滋扰主子了。”
碧落服侍琳琅吃完了药,锦秋便原本来本将栖霞的话向琳琅说了。琳琅本就气促,说话吃力,只断断续续道:“难为……她惦记。”锦秋笑道:“这会子惦记主子的,多了去了,谁让万岁爷惦记取主子您呢。”她听了这句话,怔怔地,唯有两行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碧落忙道:“主子别哭,这会子决然不能哭,不然再过几十年,会落下顶风骚泪的弊端的。”琳琅中气衰弱,喃喃如自语:“再过几十年……”碧落一面替她拭泪,一面温言相劝:“主子还如许年青,心要放宽些,这今后长远着呢。”又将些旁的话来讲着开解着她。
忙有人上来架了魏长安下去。慎刑司的寺人没有体例,上来悄声问梁九功:“梁谙达,万岁爷这么说,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梁九功见天子一动不动鹄立在那边,直如失了魂一样,内心又慌又怕。过了很久,天子方才低声对他道:“你出来,只奉告她说我来了。”顿了一顿,道:“另有,太皇太后赏了这个给她。”将太皇太后所赐的那串佛珠交给梁九功,梁九功磕了一个头,排闼出来。不过半晌即退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这会子还没有醒过来,主子传了太皇太后与万岁爷的旨意,也不知主子听到没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泪。”天子听了最后一句,心如刀割。贰心急如焚驰马疾走返来,大怒之下惊痛悔愤交集,且已是四个时候滴水未进,此时竟似脚下踏实,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见院子里的人都直挺挺跪着,四下里一片死寂,唯有夜风吹过,哭泣有声。那魏长安嗟叹了两声,天子蓦地回过甚来,声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来人,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我叉下去!狠狠地打!”
锦秋道:“万岁爷打发主子过来,说这里人少,怕失了照顾。”琳琅闻声她提及天子,身子不由微微一颤,问:“万岁爷返来了?”锦秋道:“万岁爷昨儿早晨返来的,一返来就来瞧主子,还在外头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工夫呢。”说到这里,想起一事,便走到门口处,双掌悄悄一击,唤进小寺人来,道:“去回禀万岁爷,就说主子已经醒了。”碧落又将佛珠取了过来:“主子您瞧,这是太皇太后赏的。太皇太后说了,要主子您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佛祖必会保佑您呢。”
太皇太后当下便对苏茉尔道:“你去瞧瞧琳琅,就说是太后的恩旨,晋她为常在。叫她好生养着,等大好了,再向太后谢恩吧。”
梁九功想了想,答:“回万岁爷的话,卫主子身子衰弱,主子瞧她倒像有很多话想交代主子,只是没有说出来。”
早晨天子去处太皇太后存候,正巧太后亦在慈宁宫里。见着天子,太后不免有些不安闲,天子倒还是施礼如仪:“给太后存候。”太皇太后笑道:“你额娘正惦记取你呢,传闻你今儿晚膳进得不香,我说必是昨儿打马跑返来累着了,以是懒怠用饭。”天子道:“谢太后惦记。”太皇太后又道:“快坐下来,我们祖孙三个,好好说会子话。”
梁九功回到乾清宫,将那芙蓉笺呈给天子。天子翻开来,但见泪痕宛然,中间夹着小小一团秀发,忆起南苑那一夜的“结发”,心如刀绞,痛苦难当,半晌说不出话来。很久才问:“还说了甚么?”
正不解时,忽听炕上的琳琅低低地嗟叹了一声,忙俯近身子,低声唤道:“主子,是要甚么?”琳琅倒是在痛苦的昏倒里,毫无认识地又嗟叹了一声,大颗的眼泪却顺着眼角直渗到鬓角中去。那宫女手中一条手巾,半晌工夫一向替她拭汗拭泪,早浸得湿透了,心下不幸,轻声道:“主子,万岁爷瞧主子来了。端方不让出去,这会子他在内里呢。”
苏茉尔不由悄悄叹了口气,低声道:“真真作孽。”又叹了口气:“当日董鄂皇贵妃,就是悲伤荣亲王……”内省讲错,又悄悄叹了一声,转脸去瞧桌上滟滟的烛光。
琳琅次日午间才垂垂复苏过来,身材衰弱,瞧出人去,只是恍惚的影子,吃力地喃喃低问:“是谁?”那宫女屈膝请了个安,轻声道:“回主子话,主子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软语温言地问:“都过了晌午了,主子进些细粥吧?佟贵妃专门差人送来的。还说,主子如果想吃甚么,尽管打发人问她的小厨房要去。”琳琅微微地摇一点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另一名宫女忙上前来帮手,琳琅这才认出是乾清宫的锦秋。锦秋取过大迎枕,让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发白,只是微微颤抖,问:“你如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