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言(1)
皇后回到长春宫便有些闷闷的,莲心觉得她是要昼寝了,忙铺好了被铺,点上了安眠香便辞职出去。皇后见素心仍旧依伴在侧,不觉郁然感慨:“瞧皇上陪纯妃阿谁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本宫刚生永琏的时候。当时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忙道:“现在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胶、人参、冬虫夏草和鹿茸。这些都是大补的好东西,莫非有甚么不当么?”
素心点头道:“那也是。娘娘还是请太医来,好自保养着身材吧。很多事,娘娘实在不必操心,天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殷勤。”
这一厢皇后急着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固然皇后犒赏的莲花镯里,翡翠珠内里的零陵香全被剔洁净了,她不过戴个镯子装点模样,可毕竟是悬心。但是她看着天子年过三十,一心一意只求嫡子,便也不好说甚么,只由着他一日日往长春宫去。
浓翳的阴霾积储在皇后眉间,久久不肯退散:“纯妃家世低,是汉军旗出身,又不大得宠,脾气也和顺怯懦。比不得娴妃身份崇高,慧贵妃备受恩宠,本宫必然得防着她们。”
素心亦是苦劝:“娘娘放宽解便是。皇上也和您一样盼着嫡子呢,以是这两年老是来我们长春宫,有皇上如许的恩眷,何愁没有身孕呢?”
齐鲁低声道:“老模样,整日昏昏沉沉,偶尔还说几句胡话。摆布贵妃的身材,是再不能好了。现在到了夏季里,贵妃那样的体质,皇上不去看望已经伤了心,若少些炭火供应,便又是一重折磨了。”
素心忙道:“纯妃如何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时候就是福晋,纯妃现在也不过是个妃子,还是汉军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齐鲁赶来评脉时,也是一味点头:“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后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记得了?”
齐鲁叹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晓得的,以是开的坐胎药都是最合娘娘体质的,而非像当初给宫中嫔妃所喝的那种,只是浅显的安胎药,非论体质的。可娘娘一时之间服下那么多补品,致负气血上扬,以是才会体热流鼻血。如果娘娘再不听微臣疏导,胡乱进补,伤了元气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难挽救了。”
这一日皇后亦往绿筠宫中看望,钟粹宫的院落悄悄的,宫人们皆是垂手侍立,一声不敢言语。为首的寺人见了皇掉队来,忙道:“皇上来了,在里头陪着小主呢。”
齐鲁忙躬身道:“春秋不是最要紧的,且微臣一向为皇后娘娘以药物催调,总会有孩子的。只是娘娘夙来体质衰弱,又忧思伤身,请娘娘必然要放心,再好好调度一段日子。”
素心半蹲在皇后身边,替她捶捏动手臂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哲妃过世后,多少闲话都是冲着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显没影儿的事,如何都冲着我们!”
皇后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峦盘曲:“宫里的事,都是狐疑生暗云。我们如故意辩白,不过是越描越黑罢了,便由着她们去。”她的手抚过枕边的三彩香鸭,挑逗着鸭口中袅袅出现的乳白卷烟,“这安眠香真好,本宫闻着内心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宫晓得你事事为本宫筹算,只是本宫若真收养了永璜,他便从庶宗子变成了嫡宗子,生生高贵了很多。来日本宫生下了皇子,有这么个嫡宗子在,不管立嫡立长都多了一道停滞,岂不自寻烦恼?”
齐鲁连连点头:“娘娘凤体本无大碍,微臣已经给您开了催孕的坐胎药,您是否又暗里进补大量温热的补品?”
皇后微微点头:“本宫亦去瞧瞧,不必通传了。”宫女们打起帘子,皇后才踱进殿中,隔着挽起的珠绫帘子,正见乳娘抱着裹在斑斓堆中的初生婴儿,屈下身子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谨慎翼翼地将怀中的孩子递给斜靠在床头的年青母亲。绿筠尚在月中,丰腴的脸颊不施粉黛,却有着鲜润饱满的红晕。她乌黑的发丝松松地挽成一个家常的垂云髻,疏疏装点着几枚累丝珍珠点翠花钿,就如它的仆人普通婉顺依人。绿筠狭长细美的视线和顺地低垂着,唇边尽是澹泊和美的浅笑。天子正与她头并头,一同逗弄孩子敬爱的面庞,不时喁喁低语,间或,孩子清脆的哭声会断续响起。那是男婴特有的宏亮声音,固然稚嫩,却有刚健的秘闻。
皇后眸中噙着一丝清愁:“慧贵妃虽得宠,但并无多大用处,还好有她替本宫策划。这些也罢了,只是论起子嗣,本宫年过三十,会不会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医无用,大补的汤药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来,倒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后正说着,俄然感觉鼻中一热,伸手一摸,却见手指上猩红两点,她心头大乱,失声道,“素心,本宫这是如何了?”
云彻给本身倒了一杯,愁眉舒展:“自从嬿婉进了启祥宫,我要见她一面也难了。一个月前偶尔碰上一次,她一小我抱了那么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问了一句她就哭,说要赶着去洗完,不然晚餐又没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宫女,为甚么要如许难堪她?”
皇后的苦笑带着凄冷的意味:“有甚么不能比的?纯妃现在有两个亲生的皇子,一个养子,而本宫膝下孤苦,只剩下一个公主。纯妃的福分,在背面呢。”
皇后不悦的神采如掩蔽明月的乌云,阴阴翳翳:“本宫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额娘哲妃当日是如何赶在本宫前头得了皇上的恩宠,乃至本宫嫁入潜邸时,皇上身边已经有了这么个挺着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头多少言语都觉得是本宫容不得她。永璜现在大了,万一听了这些闲言碎语,那里会真正认本宫这个皇额娘,还是远着些好。”
素心急得甚么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唤道,“太医,快传太医!”
皇后的眉头松了一松:“嘉妃是李朝贡女,并非满蒙出身,想要站稳脚根,只能一心一意凭借本宫。再说慧贵妃病着不得力,很多事如有她在,还能分娴妃的恩宠。她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没甚么心机,还算得用。”她说罢,便有些乏。
皇后撑着身子起来,由着素心替她披上外套,急道:“齐太医,你是太病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宫信赖,你奉告本宫一句实话,本宫年过三十,到底还能不能有孩子?”
素心奉侍了她歪着,又替她盖好云丝锦被,道:“娘娘这些年都急于调度身子,想再生一个阿哥,可皇上不知如何来得更少了,您这么焦急也不是个别例。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纯妃亲生的,又是宗子,您大可把他收养在身边,有个依托后再渐渐生一个本身的阿哥,也不错呀。”
素心满面恭谨,道:“娘娘放心,奴婢都会安排好的。”
赵九宵喝了口酒,点头道:“宫女也好侍卫也好,哪怕服侍再得宠的主子,也就是个主子的命。你还想如何样?嘉妃能好吃好喝供着她?留着条命在就不错了。”
皇后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问道:“本宫的身材到底如何?”
皇后听得点头,不由得万分慎重地叮嘱:“那统统便拜托给齐太医你了。”她闭目半晌,似是非常体贴,“那么慧贵妃,迩来如何了?”
寝殿中的气味安好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嫡亲之乐。此时,不管谁走出来,都会显得那样高耸而局外。
素心连连称是,摸索着道:“那嘉妃,皇后娘娘这么汲引她?”
这一日赵九宵轮休,得了余暇便与凌云彻在侍卫的庑房里喝酒。九宵与云彻最是要好,云彻去坤宁宫领了份闲差,他固然恋慕,倒也常常来往,和畴前一样,喝酒闲话。这日午后他拎着酒和小菜过来,见凌云彻愁眉苦脸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宁宫这份差事又安逸赋税又足,你还整天挂着个脸做甚么,还惦记取你的小青梅哪?”
素心大是不满:“纯妃的福分还不是因为娘娘宽宏庇佑?说来,娘娘实在不该让她生下这些孩子的。像慧贵妃和娴妃,一笔子洁净了多好。”
时候过得极快,仿佛晨起打扮描眉,傍晚挑灯夜读,枕着入夜,等着天亮,旧的光阴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红齿白的,柔滑地鲜妍地畴昔了。乾隆八年,绿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皇六子永瑢。如此一来,绿筠便成了宫中生养皇子最多的嫔妃,即便天子一贯对她的眷顾不过淡淡的,为着孩子的原因,也热络了很多。连着太后也对绿筠格外另眼相看,对皇孙们也是关爱备至。
皇后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像是暮秋的黄叶即将被风带落前薄薄的挣扎。她沉默回身,再度提示宫人不必通禀以后,疾步分开。皇后才走到门外,正见永璜出去。永璜见了她便规端方矩施礼道:“皇额娘万福金安。”皇后亦偶然理睬,微微点头便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