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同归去,红崖顶上长相忆
小天子的死过分俄然,也过分古怪,动静一经传出,不免举国哗然。几家皇亲贵胄各怀鬼胎,公开质疑者有之,暗自图谋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曾经深受小天子看重庇佑的顾氏一族更是集结朋党率先发难,大队人马打着“奉天靖难”的灯号直逼京师,气势咄咄逼人。而与此同时,卫悠的精锐部众也从各地堆积而来,大战一触即发。
沈思不觉迷惑:“是何前提?”
牛黄不知如何是好:“公子这是何必?”
卫悠讶异不已:“念卿你来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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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欲言又止,沈思心下便已了然:“但是沈某的项上人头?”
守之,我平生有三大憾事,求之不得,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揽月仙叹了口气,语气当中透着浓浓的哀痛:“那柳夫人当场嚎咷痛哭几次晕厥,醒来后更是抱着后代的尸身不肯放手,恨不能跪下叩首求在场的太医救活孩子,这么疯疯颠癫的,谁也劝不住。现在就算把那姓胡的五马分尸、车裂凌迟,也换不回一对无辜孩童的性命了。更不幸王爷千岁,还要强忍丧子之痛去对于城外虎视眈眈的各路人马,传闻那顾氏放肆得紧,公开号令说若明日中午之前还不肯承诺他们的前提,便要违背先皇遗旨与王爷兵戎相见,血洗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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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悠未曾想他会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一时竟有些语塞:“念卿你……无需如此……”
卫悠的雄师一进城,立即封闭了四方城门,囚禁了大小臣工,并长驱直入皇宫内院,敏捷领受了上直侍卫军,然后才以太后柳氏的名义昭告天下,小天子卫先突发疾病驾崩,因大行天子无子,故留下遗诏将皇位传与其堂兄襄樊郡王卫悠。
数月来从江北到江南,从晋原到京师,城郭郡县俱是烟尘蔽日,男女老幼个个苦不堪言,大周的江山已是千疮百孔,这场仗不管如何不能再打下去了。沈思晓得,本日各种情状如果换做晋王,换做父亲沈威,换做三个哥哥,是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怨而置万民福祉于不顾的,能以一人之存亡调换天下长安,于他而言,也算得偿夙愿了。
揽月仙察言观色,轻声说道:“许是染了公子的好气势,那石榴也长势富强,没多久陶盆便盛装不下了,王爷只好叫人将其移栽到了卧房窗外,说来可巧,次年石榴成果之时,王爷的宗子小石榴也顺利出世了。人都说草木无情,细考虑倒也不然,想那石榴一定不会念着陶盆的好,只是它本性如此,草木毕竟要长大,而盆子却没法一同发展,论理是谁也怨不得谁的……”
揽月仙顿时急了:“公子千万不成多心,本日实在是妾身鲁莽了,罪恶罪恶,若公子不信,妾身能够……能够……”
进京后沈思被安排住在了襄樊郡王府邸一处小小的院落以内,进收支出虽无甚限定,但因腿疾残虐,每日行走坐卧也不过院内方寸之地,对于外界的各种动静更是一无所知。
卫悠攻入晋阳后,那些昔日效命于晋王的臣子主子们被杀的杀、关的关、逐的逐,只要胡不喜这等奸谗之辈靠着两面三刀、曲意巴结的工夫留了下来,虽未能完整获得卫悠信赖,倒也一起跟着回了都城,还在王府中混了个调剂车马的肥差,沈思实在想不出,凭胡不喜那点本领能闯出甚么弥天大祸,搞得王府高低不得安宁。
不等他笑完,已被身后的军士一棍子敲在了腰眼上,而后又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去。
千钧一发之际,俄然有部属仓促来报:“王爷,那……那沈念卿来了,说是要求见王爷,现在就在……”
不管晋王是否尚存于世,怕是都再无缘相见了,事到现在,沈思苦苦恪守的最后一丝但愿,也不得不本身亲手打碎了。
“这……”揽月仙一愣,神采微变,“是妾身多嘴讲错了……”
一日晌午刚过,外间俄然大乱,府内各处涌入了多量的兵士,间或另有女子锋利而惨烈的哀嚎声。沈思不晓得产生了甚么变故,下认识想去找本身的佩剑,走出两步才蓦地记起这里是都城,是襄樊郡王府,而他现在不过是个行动随便些的阶下囚罢了。
叶子乘风而上,穿过幽深的竹林,清澈的溪涧,攀上赤红色崎岖嶙峋的崖顶,在茫茫苍山云海之间,负手而立着一名高大男人,叶子悄无声气落在男人肩头。
“公子竟然不知?”揽月仙略微游移一下,照实答道,“本日午膳时,柳夫人的汤羹里被歹人偷偷下了毒,因夫民气疼孩子,常常总要亲手喂食一对双生后代,乃至两个刚满周岁的婴孩双双中毒当场身亡。那下毒者恰是姓胡的寺人,可爱王爷看他年老不幸,特地安排他做些轻省活计,不想他恩将仇报,竟蓄意暗害王爷妻儿,真真死不敷惜。”
一天,两天,三天……苟延残喘的日子对他来讲没有任何意义,活着,是因为他对晋王的返来还抱有一丝但愿。初到晋阳时偶尔还会听人议论起晋王,感慨其生前如何风景无穷,死时如何暗澹结束,现在不太短短数月,由江北到江南,“晋王卫律”四个字便如同祭奠过后收进堆栈里的九鼎八簋普通,渐渐积满灰尘,再没人提及了。
话音未落,身后兵将纷繁挥起了刀剑:“鱼死网破!鱼死网破!”喊杀之声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沈思淡然一笑:“无妨,我信你便是了。”
鞑靼人获得先帝承诺的半壁江山尤不满足,仍旧在北方乘机而动,亲王与世家们又对卫悠这个尚未坐稳的皇位虎视眈眈,内忧内乱,暗潮涌动,现在的大周如同一垛干透的柴草,只肖某处一个小不起眼的火星,便会敏捷伸展开来,直至九州烽火,各处烽火……
说完他没做半晌逗留,利落地纵身跃下了城墙。统统来得过分俄然,卫悠与牛黄齐齐伸手去抓,却连一片衣角都没能抓到,卫悠胳膊死力向前伸着,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脸上交杂着震惊、无措与深深的烦恼:“念卿,念卿,念卿……”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俯身望去,脚下三丈便是刀山火海阎罗天国,那些顾姓族人面对他一个个咬牙切齿目呲欲裂,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沈思如同看风景普通气定神闲地看了半晌,忽而转头冲着卫悠一挑眉梢:“卫伯龄,你我十载情分,就此恩断义绝,此生我不杀你,是不想这大周江山再有战祸狼籍。来生我若遇你,必诛你满门,断你基业,耗你心血,使你爱欲不能,生不如死。”
话未说完,沈思已然徐行走上了城头,近前的军士成心脱手去拦,却被走在沈思身侧的尉迟升面无神采沉声斥退了。
沈思这才垂垂想起,此人原是当日保护他与卫悠密会的歌姬,名唤揽月仙,他胜利脱身以后不久揽月仙便抱着一盆石榴花入府做了襄樊郡王的侍妾,没想到故交相见,竟是在如此景象之下。
落子无悔,乾坤已定,天下承平。这十数年的算战略划、卧薪尝胆,终是大功胜利了!
此时那胡不喜也瞥见了院内的沈思,他强挣扎着停下脚步,朝着沈思“啪”地啐了一口浓痰:“人都道咱家是狗主子,不错,咱家确是一条狗,还是条阉了的老狗,但咱家这条狗也是认主的,不似那等不忠不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真连咱家这条老狗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
沈思径直走到卫悠跟前,朝着城下的千军万马漫不经心瞄去一眼,语气淡定平和,还带着两三分的自嘲:“无他,昔日揽月山颠红崖顶上,你我曾有过江山之诺,本日我来践约了。”
说到杀人和报仇的时候,他神情里闪过了一丝与年纪不相合适的戾气,那只抓着石头的小手,五指攥得紧紧的,或许因为对鲜血与灭亡没有实在的认知,故而没有丁点惊骇。
闹闹哄哄直折腾了两个时候,动乱才终究告一段落,未几久,一队披甲执杖的兵士押着个披头披发、满脸血污的男人从远处一瘸一拐走了过来,颠末院子时沈思不经意瞄去一眼,那被押送的男人竟然是胡不喜!
面对顾名珍的最后通牒,卫悠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朝着身侧的传令官悄悄摆了摆衣袖,瞬息间一排弓箭手齐刷刷列队于垛口,弯弓,上箭,满弦,箭头上反射着一簇簇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城内到处是繁忙而严峻的气象,卫悠一边紧锣密鼓筹办着即位大典,一边加固城防,做好了驱逐一场恶仗的筹办。
北风在身侧回旋嘶吼,将一片干枯焦黄的叶子卷挟而起,飘飘悠悠越升越高,那叶子飞过喧哗的人群,飞太高大的城池,一起向北飘去,过了扬州府,过了淮安府,过了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便是揽月山了……
揽月仙说得不错,待到卫悠位登九五君临天下,他的荣辱得失便不止是他一小我的了,还干系着百姓百姓,社稷百姓,这一局棋布错峙,终究到了丢车保帅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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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信与不信又有甚么要紧?多此一问,不过是让本身好受些罢了。
次日中午,兵临城下。顾氏一族集结的十数万人马按序排开,刀枪林立旗号密布,为首的顾名珍铠甲加身,骑在高头大顿时对着城头扬声喊话:“襄樊郡王,时候已到,那沈思小贼的人头可提来了?本日若我名璋兄长可大仇得报,我顾氏一族马上昂首称臣,此后肝脑涂地尽忠新皇,如若不然,我等誓要拼个鱼死网破!”
紧随这群人以后,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吃力追跑了过来,边跑边将手里的小石子气呼呼丢向胡不喜,因臂力不敷的原因,石子底子丢未几远,反倒是他本身不谨慎踩到裤脚“噗通”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揽月仙无法地摇了点头:“妾身久居深宅见地陋劣,对于王爷与公子间的恩恩仇怨也所知未几,但依妾身看来,这人间之事皆是态度分歧,并没对错之分。待到即位大典一过,王爷便是堂堂大周天子了,一举一动无不摆布着社稷安危,他能待你若此,公籽实该欣喜才是啊。”
这妇人似是认得沈思,可沈思却不知对方的身份来源。等了半天见沈思愣怔着并未开口,那妇人略略安抚了孩子几句,又谨慎翼翼提示道:“公子便是不记得妾身,也该记得那一盆含苞待放的石榴吧……”
沈思面对牛黄安然一笑:“贺大人,了解一场,我便将身后之事拜托与你了,我死以后,请以黑灰敷面,草席掩身,焚尸灭迹,不得立塚。”
一别数载,再次踏足都城,沈思只觉恍若隔世。当时晋王是他的杀父仇敌,当时卫悠是他的存亡兄弟,当时他困顿得志走投无路,能与卫悠在北里瓦肆中借着寻欢作乐的幌子内室私会秉烛夜谈,曾经是他独一的暖和与安慰。谁又能想到,真情之下包藏的竟是一支支喂满了剧毒的暗箭,锋利,无情,杀人,诛心。
男人浑然不觉,犹自闭目轻声哼唱着乡间小调:“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涯,红崖顶,有神仙,乘风去,入云端,揽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团聚……”
跟着“砰”一声巨响,灰尘四起,热血飞溅,鲜红色的藤蔓从沈思身下缓缓延展,如春日繁花寸寸绽放。
他整束衣冠端端方正坐在桌前,放开纸张,研好香墨,心中积聚着满腔愁绪万语千言,提笔在手却又不知如何落下。思忖半晌,沈思还是将笔冷静收了起来,罢了,罢了,他与晋王之间高山流水知音知心,又何必言语?
陪侍在卫悠身侧的牛黄也疾步上前拦住沈思:“公子千万不成做傻事!”
沈思冷冷一哼:“如此说来,我倒要感念卫伯龄的回护之恩了吗?”
沈思微微点头:“只因鬼域路上,我无颜面对父兄亲朋。”
蒲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那盆石榴是他借揽月仙之手送给卫悠的新婚祝贺,看现在揽月仙的儿子乳名唤作小石榴,也算应了“苦涩多子”的好彩头。
“小石榴,慢点!”循着孩子的脚步,一个仙颜妇人吃紧追了过来,见沈思立在中间,她从速躬身施了一礼,“多年未见,公子可好?”
揽月仙一番话明里在说石榴,暗里清楚是在为卫悠做说客,沈思顿时没了扳谈的兴趣,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借问夫人,那胡不喜犯了甚么罪行?”
是夜月朗星稀,风凉如水,沈思窗边的烛火久久未熄,飘摇不定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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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见状仓猝上前将孩子扶了起来,那孩子生得虎头虎脑,摔了跤也不哭闹,尽管拍拍膝盖上的灰土,又想找石子持续去丢胡不喜,可惜一行人走远了,凭他的两条小短腿已然是追不上了。
那些兵士惊奇之下纷繁向后退去,暴露了头顶一方湛蓝的天空。沈思浑身已无知觉,只要一双眼睛尚能挪动,他目光一点点向上游走,超出青灰色斑班驳驳的城墙,超出城头上张大嘴巴徒劳呼喊着的卫悠,超出卫悠上方金黄色的瓦顶,和瓦顶之上流淌的浮云,而后终究悄悄阖上了眼睑。
借着天涯洁白的月色,沈思推开窗向北遥遥了望而去,过了扬州府便是淮安府,过了淮安府便是海州府,海州府再向北,就到揽月山了吧,晋王曾无数次憧憬着与能他归隐故乡,在揽月山间比翼□□联袂成仙,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头来倒是乡关路远,回顾凄然。
沈思悄悄听她说完,沉默好久,幽幽问道:“夫人本日一席话,是可巧碰到沈思有感而发,还是卫伯龄授意夫人,假做可巧碰到的模样再想方设法传进沈思耳朵?”
沈思看着那孩子,心境愈发沉重了起来。卫悠的父亲——前朝废太子为争皇位设想谗谄晋王,晋王便与太宗天子联手夺了他的皇位,卫悠心抱恨恨冬眠多年,终究扳倒了晋王夺回了江山,胡不喜又为晋王尽忠毒死了卫悠的一双后代,现在这仇恨终究持续到下一代的身上了,这“人杀我、我杀人”的戏码,不知演到何时才是绝顶。
闻声这话,小石榴也忿忿嚷道:“本日夙起我还同弟弟mm一道玩耍来着,他们都很高兴地笑个不断,曦儿聪明,已经会叫哥哥了,莹儿的小手软软的,比奶糕还要细嫩,都是那老贼,是那老贼害死了我的弟弟mm,我要替弟弟mm报仇,我要杀了那老贼!”
揽月仙目光闪动言辞讪讪:“公子萧洒开阔,称心恩仇,当初凭一己之力手刃顾明璋并悬其头颅于闹市,胆魄气度实在令人敬佩。怪只怪那顾氏一族睚眦必报,不管如何不肯善罢甘休。但公子尽可放心,王爷待公子情同手足,是宁肯一战也誓要保你全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