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老师
不料第二天朝晨，晨落未晞，山里人起得早，很多人瞥见和尚一身洁净的衣裳，举头挺胸，从村庄中的大道上走畴昔了，尖溜溜的嗓子曼声而歌：“社会主义好……”那阵子定吉妈痴痴的。
庵堂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的课堂，那是在三和尚临时于它的墙壁上开了几个大洞作为窗子以后的事。
回到家哥问我明天教甚么。我说：“教了孙悟定的棒子，猪八戒的耙子……”逗得他满身一颤一颤只差裤子没掉下来了。遗憾的是我竟对讲义上的那篇文章一无所知。
一个学期下来，和尚只教了我们一首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和尚才教的时候说：“我来教大师一首很动听的歌。”我们唱得很努力。他第二次教我们唱的也是这首歌。第三次还是。每一次唱罢他都显出一副非常满足的神态。
和尚的狐皮帽在一把火中被烧掉了，不见了。
几天后，连最诚恳的“螃蟹夹子”也会在和尚面前笑嘻嘻地嘲弄“阿弥佗佛，肉煮萝卜”。
有一天黉舍俄然决定要建新房了，我们一个班便跟着三和尚去了庵堂。
有一回讲一篇课文，才刚开端，不知何故和尚讲了一个关于斧子的故事。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就跟看一幕非常超卓的单口相声一样。接着他又讲李逵的大板斧，孙悟空的金箍棒，猪八戒的耙子，再是杜十娘的百宝箱……不着边沿地讲。从红日初升到落日西下，我们都喝彩雀跃。放学时，他说：“明天持续。”让我只恨有这么长长的一个夜晚。
期未，全乡抽考。我们去新完工的讲授楼里领告诉书的那一天，和尚没有来。
至今想来，和尚的课是很具有魔力的课。他的门生都会毫不用心肠听得眸子儿骨碌碌跟着他手中那根七个节的竹杆转，就仿佛全班统统人的视野的端点都在上面打了个结似的。
庵堂里一片狼籍，臭气冲天。
——这便是和尚平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和尚曾经很不谦善地说讲起故事来他是个惯家；也在讲堂上谦善，说，对于唱歌，我是个半吊子。
“嘿！……哈哈……”同窗们乐得屁颠屁颠。
三和尚的狐皮帽是在阿谁还没有下雪也没有凛冽的大风却下了一点点雨的日子里呈现的。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教书的都要面子，他也不例外。
有一回他当众唱一首反动歌曲，才开端时，“啊”的一声吼，把统统人都吓得一跳。不料两三个停顿后，声音“嗡嗡嗡”在喉咙里绕几个圈儿就出不来了。就仿佛一声雷。
在正中心的桌子上端立着和尚的狐皮帽，就跟和尚戴着时候一样，很洁净，很新，新得刺眼。我们很远就看到了。
三和尚立即脖子通红，眼睛也通红。
一两个月后的一个凌晨，和尚突然撞进定吉的家里，被定吉的母亲与奶奶一阵棍子轰出来，“哇呀呀”怪叫着跑了。下午定吉家丢了一只肥美的大母鸡。定吉妈叫着“刘三愣”、“砍脑袋的”、“狗咬死的”，从酉时直骂到子时，申明天要割下和尚的脑袋来。
他疯了！
三和尚就是阿谁曾经在我们村庄里“乞米”为生的刘三愣，清寡烂瘦，像根竹杆；双眼凸出来，像两个车灯。
学期里有一个作文题目为《我的自述》。和尚写了一篇范文，道：“……我脑袋圆圆，不大也不小，顶个标致非常的狐皮帽。面似黄金纸，唇似靛叶青，眼含三秋水，腮挂四海云……”厥后“螃蟹夹子”写了《我的家》，被和尚称为佳作：“我家四个窗子三扇门，一把菜刀两张桌……”并叫他抄一份贴到课堂前面的墙壁上……
三角顶上苦神庵里“削发披缁皈依净土”的三和尚曾是我的教员。
他从那天起不再睡床上，整天蜷在柴火的灶里，灰不溜丢。只要饿得发慌的时候，他才走出庵堂来，冲到村庄里，像条下山的老虎，吓得统统女人都怪叫着躲进房里，闩上门，不敢出来，直到有美意人让和尚添饱肚子，拍着肚皮“哼哼哈哈”唱着拜别。
第二年春季，开学了。和尚还是没有来。
和尚把我领到庵堂前面的一个很黑的斗室子里，他的寝室，也是办公室。他递给我一个月饼，很小，披发着霉味。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说“叫我教员吧！”阿谁时候起当着他的面我开端喊“刘教员”，很诚恳的。
相隔不久，庵堂成了牛栏。
当时候我读二年级。
那学期我被选作了班长。
鸡毛，在庵堂前面的草坪里，一簇簇的，遭风吹得满地滚，成了一道永久的风景。
凌晨，他进课堂的时候两条腿一弹一弹，高视阔步。木楼板晃闲逛悠，头上那萝筐大的东西给了他很多重量。和尚把脸也刮得光光趟趟的。
“和尚如何能有头发呢？”我那经常问，却不敢问我的教员——三和尚，阿谁只在山里种些小菜的人。
“不！不呢！正宗的狐皮。哈……好几十块。”和尚眉里眼里都笑，连皲裂的嘴唇也放光彩。自此，我们又看不到和尚脑袋上短短的头发了。
“三和尚，叫花子；没得米，半夜死。”同窗们常把手掌拍得通红地唱，就像唱一首很着名的风行歌曲。
我们的校长说，客岁的那次测验我们很惨，全乡倒数第三。很多家长都到黉舍里，缠着校长问和尚还来不来教书？说凭甚么有文明的不要，却偏要找一个刘三愣来为人师长，那不是误人后辈。校长说，没体例呀！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用人家的话说，来挣这一脚踢不倒的几个钱养糊口，那每顿的塞牙缝还不敷呢！
很快地，一个学期在一首歌的曲调中畴昔了。
“瞧，和尚顶着狗皮的帽子来了。”坐在最后排的“大日本”喊道。
常日里他的脑袋上总有一个茶褐色的布帽，来作我们教员的这阵子他却把那很古典化的装潢去掉了，使我和我的同窗们终究明白了他头上另有很短很短的头发。
到厥后，只如果音乐课，和尚还没有说，我们的歌声便已把梁上的灰尘震了下来。他站在中间乐陶陶的。
待和尚人远音灭，人们都逃命似地奔向庵堂。
和尚再不会返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