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秦始皇与郑女（三）
室中静极，落针可辨。
很多年后，阿荼忆起这些，只是无谓地笑了笑--志在天下的少年秦王，面对着举国表里、朝廷高低的毒手情势，竟日里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几近焚膏继昝地暗中运营着如何继掌大权、重整乾坤，又哪儿来的余裕花在后宫里？
秦王虽未亲政，但年将弱冠，自半年前起便已开端动手摒挡一些政务，以是平素少有闲暇。但自那以后，却几近每隔二三日便会来清池院一趟，偶然，乃至干脆带了朝臣的章奏过来，用毕了饭，便坐在案旁提笔批阅。
是夜，秦王宿清池院。
不知过了多久，秦王手中握起一卷书柬，声音仿佛规复了几分平常的冷酷模样，却莫名令人胆俱寒--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片时的安静：“她，筹算迁往那边？”
语声入耳的一刹，阿荼惊得几近要挣扎起来，却发明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紧盯着她面上神情的窜改，仿佛在逗弄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阿荼闻言，只是半晌寂静，未有言语。
他一面可贵利索地点头免了礼，没有令她久跪，一面解了玄端内里的白狐裘，扬手挂到了门后的髹漆木施上。
少年的神采阴沉得几近可怖，一双深长的滇黑眸子似结了严霜，剑锋似的薄唇抿成一线，死扣在案角的那只手青筋虬起，指节处泛出一片青白，紧到几近痉挛。
自黄帝以来，天下便有了百姓贵族，只要公卿士族才有姓氏，无姓的……便是鄙贱百姓。
少年秦王剑眉突然一皱，仿佛是未曾推测她竟这般不识汲引。
而木衣绨绣、土被朱紫的咸阳宫，此时已然一派千殿覆雪、万木银装的绚丽气象。
“只待这孩子顺利长大，夫人便是毕生有靠了。”
这一年的冬寒仿佛来得格外早些，才是岁首十月，咸阳城便陆连续续落了几场细雪。待入了腊，朔风便愈见寒冽，一场鹅毛大雪纷繁扬扬地漫天漫地铺了下来，次日晨起，城中很多人家已是檐角挂冰、积雪封门。
太后私与（嫪毐）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避时，徙宫居雍。--《史记·吕不韦传记》
身畔的火墙散着融融暖热，却仿佛如何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咣当！”噼里啪啦！”--就在那小寺人步出内院大门的一瞬，摆了满满一案的笔砚翰札被人猛力奋袖一拂，狼籍杂沓地砸落了一地。
清池院，旷静的厅堂中，阿荼拥着一袭白绵袍坐在东墙边柔暖绒厚的熊席上，因为墙壁内裹着筒瓦与火灶相通的原因，即便数九寒天，室中也并不算冷。她只悄悄拥袍坐着，怔然半晌，好久未有行动……对于身孕，阿荼本身的不测并不亚于任何人。
秦王赶来清池院时，日未过午。少年的行动一如既往地沉定稳疾，并不见丁点儿仓促。只一身没有半点章彩纹饰的玄端，看得出是甫下了早朝便仓促赶来的。
看到她的惊惧，他仿佛表情更好了些。少年钳住她下巴的手向滑到了颈后，而另一只手干脆环上了她的腰，紧紧箍住，将人打横抱起，阔步朝东侧的寝室走去。
阿荼闻言，默了一瞬，片时后恭谨地敛衽为礼，语声微低，极小意地摸索着道：“外院的几间屋子一向空置着，拾掇一二，辟作侧室与乳舍尚可。”
现在天下间大国有七，齐楚燕韩赵魏秦。
秦王置了张书案在炉旁，身姿笔挺地席地正坐于案前，执了缠丝绘漆的兔毫笔，沉眼看着面前那一卷上报蒙骜雄师势如破竹，连下魏国酸枣等二十城的章奏，面上只掠过一瞬悦色，既而倒是眉峦深凝。
“宫中空置的宫院另有十余处，都比此处要宽广很多，你择一处迁了。别的，今晚便拨几个宫婢寺人过来。”十八岁的少年逆光而立，身姿笔挺，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行事是惯常一言而决的强势与利落。
俄然，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自内里仓惶传来，一名身着褐衣的小寺人疾步进殿，顿首拜于秦王面前。
“罢了，”他似是不耐地皱了皱眉“那便令人将清池院两边毗邻的院子都折了，重新补葺，建成一处大宫院罢。”少年秦王是一惯杀伐定夺的利落。
“风天小畜卦。”小寺人恭声答“此卦倒霉妇人，预有灾疾。太史令言，太后若欲安稳，则宜……避居他处。”
“夫人腹中骨肉，如果男儿，那便是大秦高贵的至公子。”莆月的语声响在近旁，温和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路“若生女郎，那也是王上长女，今后必会封了公主，一世优荣。”
秦王本身尚未立后，乃至自十三岁承位至今，身边从未有过甚么爱妾嬖幸之流。是故，除几位太后外，这偌大的咸阳宫里，有份位的女子算起来少得不幸。
时候转眼到了腊月末，这一日，秦王同阿荼二人方才用毕了下餔，围着炭炉，各据一案做动手头的事儿。
室中筑有火墙，本来也并不算冷，但阿荼地点的清池院仍自前些日子便生起了炭炉。圈底支足的铁铸炭炉上方是方形推盘，盘内炭火正炽，推盘两侧带了链耳，搬动起来非常便宜。
阿荼反倒是呆了一呆，怔了片时后才赶紧执礼谢恩。
“可否……待来年再迁？”她终究神采惴惴，语气可贵寒微到这般。
依时下风俗，女子如有孕，及月辰，需在侧室出产，而今后孩子诞世，也需求另辟一室居住……如此算来，这清池院，处所的确是太小了些，人手也实在少得不幸。
一个多时候悄但是过，那厢的秦王终究阅毕了本日的章奏，搁笔于砚，罕见有些怠倦地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地阖目小憩了半晌。
稚年时在鄢陵，她是家中长女，自幼便是母亲孕时在身边顾问起居的那一个，以是对如许的景象丁点儿也不陌生。但，她却从未想过在如许一个处所，如许的景象下，生养一个孩子。
初入宫时，莆月曾为阿荼讲过这秦宫当中的掌故。全部咸阳宫，后宫当中只要三位身份尊崇的朱紫，别离是王上的两位祖母--夏太后与华阳太后，以及王上的生母，太后赵姬。
过了不知多久，再展开眼时，静暖无声的室中，暖黄敞亮的火光映亮了近旁少女温馨的眉眼。
公然，当天日暮时分，秦王身边的亲信内侍便领了六名宫婢并六名寺人来了清池院。本来清寂幽僻的小宫院，立时便多了几分炊火活力。
阿荼没有姓，宫中以“郑夫人”相称，也不过因她出身郑地。
只除了，秦王隔些日子便会拜访，偶尔过夜。
自被人拦腰抱起的那一刻，阿荼便浑身都在微微地发颤，惶然无措之下紧紧闭了眼。被面前的少年近乎有些卤莽地扔在了那张髹漆竹屉木床上时，她只死死拽紧了面前此人的衣袖……
“诺。”小寺人还是伏地恭声道，如蒙大赦般起家退了下去。
十五岁的少女，抬手悄悄落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心底里第一次涌上如此深重茫然与有力--她本身尚不知今后会如何，等候这个孩子的，又会是如何的运气？
以后，阿荼的日子与之前仿佛也没有甚么分歧，莳弄花草，打理天井，清平恬和，安宁得与世无争。
阿荼未及迎出来，他便已阔步进了厅堂，她规行矩步地敛衽执礼，顿首下拜。
但他毕竟倒是强抑了喜色，静了片时，才恍然明悟般，眸子扫过院中一庭覆雪的花木。
十五岁的阿荼尚不懂这些，但她向来都明白……本身于秦王，不过是个豢养在不远不近的处所，闲时取娱的消遣。
秦、赵二国为赢姓；燕、韩、魏三国为姬姓；齐国妫姓，楚国芈姓--相传，俱是黄帝后嗣。
少年目光不由带了几分鄙夷，问：“莫非，你竟是舍不得这处破院子？”
以后的日子，阿荼过得尚算顺利。秦王安排补葺宫院的次日，宫中几位太后便连续赐了赏来。
砚中墨汁纷溅，四周淌散，润黑的墨液里，清楚地映出一张比隆冬冰雪还要寒冽的大怒面庞。
芈姓？即便出身乡野，阿荼也晓得，这是楚国王族的姓氏，天下最为高贵的四姓之一。
犒赏大多是些金臂钏、碧玉笄、琉璃带钩、象牙梳之类的贵重物什，此中最为奇怪的是华阳太后送来的一辆辛夷香木制成的，以鲜花装潢的花车，同一辆极其小巧精美，两只白羊牵着的朱漆彤彩的羊车。
“退下罢。”那声音冷酷得听不出涓滴温度。
算起来，入宫近七月，这是她第九次见到他。
一时候，世物俱静，喧闹如此。
而阿荼则跽坐在他近旁那张卷云纹朱绘漆几边，面前摊开了一匹柔润的月白薄质罗和几段竹青色楚锦，布料旁随便地搁了剪刀、针黹同丝线，别的是些剪裁下来的断锦碎布之类。而阿荼本身正拈了细针，用心肠为手中那件精美的小儿衣裳一条条镶上竹青色的辅纹锦缘。
“太后言，雍城最为合宜。”小寺人勉强抑了心底的惧意，清声简短地应道。
“何卦？”他不动眉眼，沉声问。
“禀王上，昨夜太史令观星，演了一遍六十四卦，卦象所示……攸关太后。”那褐衣寺人伏隧道
案前的少年敛了神采，沉眼看畴昔，语声冷酷：“何事？”
她正低了螓首用心做着针黹，乌黑的针尖引着细韧的玉蚕丝穿过竹青的楚锦，驾轻就熟的娴然姿势，指尖过处，行云流水般畅顺地落下连续串细匀精美的针角。锦缎是翠润的青，衬着少女皙白似玉的纤指，看起来竟不测埠有几分赏心好看。
室中蓦地静了下来，久久不见覆信，那寺人已然身子微微作颤。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转眼已是数月辰光。
阿荼已然顿首而跪，额头触地，指尖绞紧了熊席上的绵长绒毛，不发一语。
这动静，仿佛滴水落进了沸滚的油锅里，转眼间便在咸阳宫炸响开来。
阿荼的平平似水的日子，也就在这仲冬时节起了波澜--腊月初，太医令于清池院诊得郑夫人有身，已近两月。
“华阳太后出身楚国，与先前的宣太后（赢政的曾祖母）同为芈姓。这花车、羊车，传闻也是楚国王宫中的奇巧物什。”莆月赞叹过后，在她身后轻声带笑解释着。
“似夫人这般，在宫中实属可贵了。”一贯谨慎寡言的宫婢可贵眼里带了丝笑意，恭谨道。
“蕲年宫么？”少年语声冷冽，雍城乃秦国故都，距咸阳二百余里，气候暖润，物产敷裕，蕲年宫又年年补葺，各式齐备，的确极合适疗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