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项羽与虞姬（一）
青年微微垂了眼，一时寂静，很久无语。
此岁，恰是秦二世元年。大秦律法，明令制止百姓聚饮，但自本年七月陈王在大泽乡揭杆反秦以来，这些官家的律令，在楚地便不如何作数了。
“两岁时，阿父被征为民夫，死在了送材木入秦的途中。期年，阿母病殁。妾年幼，给旁人展转卖到了石公府上为伎，现在已近十载。”她对这十三年的平生轻描淡写，不惊微尘。
说罢，仿佛核阅似的凝目端量着她，带了几分切磋，道：“除了舞剑，你还会甚么？”
半个时候后，到了太守府邸时，怀中那小丫头已是面色泛白，身子微颤着僵作了一团。
这厢，项羽酒醉微酣，抱着宴间得来的美人儿上了马。他一手牵缰，一手便箍在少女腰间，将她半裹进了本身的紫貂裘衣里。子春十月，屋外朔风澈骨，委实冷得很。再者，他实是怕手上一松劲儿，这犟脾气的小丫头当真从顿时挣了下去。
言罢，抬手自剑尖上执了盏，一仰而尽。
而本日宴请的这高朋，便是项梁最为爱重的亲侄——项羽。太守府易主之时，便是他手起刀落，取了殷通首级，又一力斩杀府中百余亲卫，血漫庭阶，举众慴伏。
“噢？”他饶有兴趣地挑了眉“倒与陈王同亲。”
“不必。”他声音雄浑清刚，斩截似的利落。
她看向他，略略弯了弯唇角，继而垂眸，眼底的神采如何也辨不清……
“是，妾乃河东郡阳城人士。”她语声还微有些衰弱，略显轻低，垂敛着的眸子里却仍带了几分犟气。
“非死不弃？”他眼角略略上挑，一双黑亮炯然的眸子熠熠然带了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且凭你本领了。”
既而，项羽聚劲指间，轻巧地斜斜向上一甩，籍着长剑将那紧攥剑柄的碧衣少女猝不及防地猛力拽起，顷刻间，诸人便目睹着那一抹亮眼的烟水碧就这么狼狈地超出面前那张一尺余高的扶桑纹梓木漆案跌入了他怀中。
室中一盏厄灯莹莹亮着，暖黄的灯晕里，少女螓首低垂，却还是姿仪幽娴，色彩清艳。
石公家这个伎子，也恁地混闹！幸亏，这项羽公然如传闻中普通，最好美人美酒，瞧方才这一番情状，大略是不会见怪了。
好生胆小的小丫头！
满座的来宾正怔愣之间，却见那寒刃似雪的剑尖，在青年额前三寸远处堪堪收了势，只用了巧劲略略一转，便贴着黑漆朱绘的鸟足桧木案轻巧地一探，挑起了他面前案上的那只满斟美酒的青铜兽纹杯，不洒不波，端然稳若地送到了他唇边。
他自个儿艺高人胆小，奋蹄奔逸，急飙若飞，半点儿也未觉惊险，但一个十三四岁的弱质少女，那里颠末这般阵仗？
自马儿撒蹄一跑，这方才还挣得短长的小丫头竟然便立时温驯了起来，安温馨静地被他拥在怀中，不言不语，似个乖顺极了的孩子。
而厅堂居中的织锦地筵上，正舞剑献艺的碧衣少女听到客人这么不包涵面的一句笑谑，足下旋步的行动立即便微微一顿。顷刻间，便见她足下移转，皓腕利落地一个旋扬，手中剑势蓦地一转，湛然似水的清寒剑光便化作一道白虹向他的方向迅然疾刺了过来——
话出了口，那厢却半晌也未见回应，项羽倒是有些不测——方才宴席上，清楚是一副伶牙俐齿的滑头模样。
鱼龙惊.变，满座瞠目，一时候静得落针可辨。
宾主尽欢，酒宴夜阑方散。
“自秦二世承位以来，变本加厉，珠贡增了两倍，郡中年年为此死亡的采珠人不知多少。”
言罢，扬空振了一个响鞭，那同仆人普通肆意无羁的白驹蓦地蹄下生风，飙驰得更迅疾了些，足音跫跫，一骑绝尘。
“你——”刹时间，少女便是勃然作色，一双潋滟明眸狠狠怒瞪了畴昔，几分要飞出刀子来。
他凝目窗外，只一片黑阒沉沉的夜色--亡国之恨，失亲之痛，奴役之苦，孰能忘？谁堪忍？
他有些无法地抱了少女上马，径直回到了本身所居的侧院。
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垂垂好转过来后，便端起家子，悄悄垂眸跽坐在竹木曲几边，不发一语。
他拥她在怀中，少女薄弱的脊背就贴在他胸前，现在细下心来，才发觉到她身子正微微瑟缩着，而随马儿每一回纵步跃起，肩背都畏冷似的悄悄作颤……
“怎的不挣了？”耳畔风声吼怒而过，他略略低头，下巴贴着少女发鬓，带着几分酒薰的气味透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静了好久以后，他目光转回室中，却见那少女仍沉默跽坐于曲几边，垂着眼睫，神采静敛。
当时，华灯照澈的厅堂当中夜宴正酣，酒若流波，肴如山叠，满座衣冠，皆是郡中权贵。
更何况,一月前，已故的楚国大将军项燕之子--项梁，斩了前任太守殷通，佩其印绶，收其部下，取而代之。现在，全部会稽郡，已是项氏的天下。
“莫非，你竟是怕骑马？”他讶异地高高挑了眉。
项羽神采全不似方才的恣肆与放涎，他振衣起家，阔步走到西壁前，目光透过壁上半启的菱形横棂窗，落向无星无月的寂黑夜穹：“十七年前，西秦灭楚，虏楚王，杀昌平君，迫楚国大将军--项燕，自戕阵前。”
“亡楚以后，始皇以楚王之冠赐臣下，掠楚宫妃嫔公主觉得婢妾，岁岁奴役荆楚，征发民夫，收敛重赋，搜取良材美玉珍珠皮革不成计数。”
那碧衣少女就这么措手不及地被陌生男人扯入怀中，惊得瞬时便怒挣了起来。却不想刚一行动，本来箍在腰间的那只手便迅然反锁了她双腕，青年体力极是微弱，任凭她如何使力也再挣不动半分。
“莫怕，我骑术好得很。”他仍笑得漫不经心，神情之间，对劲远远多过安抚。
“石公，府上这舞伎甚是风趣，便舍了项籍如何？”
青年饮罢搁盏，就在世人皆觉得此事已然闭幕时，却见情势陡变——少女正欲收剑之际，他却蓦地抬手，骈指一并，紧夹了面前雪亮的剑尖。
项羽安抚似的拍拍了爱骑的颈侧，然后扬空振鞭，马儿闻声便奋蹄奔驰了起来，奔逸如飞，蹄下扬起一起尘烟。
满座惊诧——不知是该惊他这一身悍劲武力，还是这般恣肆不羁的作为。
“平生相护，非死不弃？”十三岁的稚嫩少女却蓦地抬了眼，一双潋滟眸子定定与他对视，凝着语声字字清楚，问。
舞剑的少女年貌尚稚，灿然华灯里，一袭烟水碧色的细纱襦裙衬得她明肌似雪，持剑献酒，似水潋滟的眸子挑衅似的看向他：“阿虞自知艺拙，入不得高朋尊目，这一杯，权当赔罪如何？”
“不过戋戋一贱伎，那里当得起将军名马相酬？”老者赶紧推委，却觑见那年青倨傲的客人眉峦略略一轩，便立时见机地吃紧收了声。
此人勇武超类，传闻力能扛鼎，且现在麾下又领着数万兵马，那里是他们开罪得起的？
“我，亦父母双故。”半晌后，他方缓缓启声道。
“会稽郡位于川流交汇之处，湖泽广布，盛产珠贝，之前始皇在位时，年年须上贡明珠五十斛。”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方开了口，沉着声道。
而方才出言戏谑的那人，便是本日东边尊席的主客。他年纪极轻，看着只二十出头模样，方颐乌鬓，眉宇间透着几分少年人的尽情飞扬，一双眸子生得极好，墨黑透亮，星子普通熠熠炯然，乍然看去，仿若重瞳。
因着仆人极少与人共骑，他座下那匹通身似雪、长鬃压霜的白驹很有些不满地趵了趵蹄，昻头喷出大团鼻息。
“此后，便跟在我身边罢。”他看着她，语声清刚，落地有音“项羽自会护你全面。”
“代价令媛的苍梧缥清，焉能孤负？”青年还是垂眸，头也未抬，只语声里透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随即，项羽便不再理睬这些，只笑拥着怀中瞪大了一双潋水明眸瞋目相向，气恼得几近双颊涨红的少女，兀自舒畅地斟了满杯，一口仰尽。
项羽自幼喜好射御，打小在马背上长大，而性子又一惯恣肆无羁，御马乃至从不消鞍辔，向来骣骑，且最喜奔驰。
“戋戋一伎子，能得将军青睐，老朽幸运。”西面主位上，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眼里带了几分谄笑，目光缓缓巡鞠问上余下几个彩衣翩跹、骈阗而列的献艺少女，恭声询道：“这几个姿容也尚可，不知将军成心否？”
“那，如何会到了会稽？”项羽看着她，又问。
室中静了半晌，项羽都觉得她不会回应时，却听得一记清冷冷的语声入了耳——
看着她小口抿下了整整一碗热烫的酢浆，又倚在曲几上温馨地小憩了一会儿，面色规复了过来，他也便安了心。
“你是楚人么？”回到了本身的地界儿，项羽姿势放涎地耸膝踞坐在不远处的韦编茵席上，随便问道。
而后，项羽几近不假思考，清声向身后侍立的侍从叮咛：“你明日将厩中那匹‘蹑景’送了来，也不能令石公允白吃了亏。”
闻言，她怔了瞬，然后悄悄点头。
语罢，少女一双似水潋滟的眸子波光欲流，挑了丝倩笑看向他，语声流珠溅玉似的清脆：“当年，妾身价只五十钱。将军的名马令媛不啻，这笔买卖，算来但是亏大了。”
“妾自鄙贱，未敢攀附。”清泠泠的语声似静水无波。
现在，他垂目眄视她以剑送到面前的杯盏，一如方才那道剑光朝他刺过来时普通，眸光沉定，波澜未起。
她幼失父母，孤苦无依，为人掠卖。他一样双亲早逝，却有视之如己出的叔父悉心照拂，诱掖教诲，现在已是一方执盟主者。
项羽方才只是希奇这小丫头可贵的乖顺模样，想再惊她一惊罢了，未承想会给吓成如许儿……这些妇人女子，公然都是弱不由风的！
提及已逝的祖父，他神采更凝重了很多，语声不自禁地微微缓沉。
一时候，两对沉默，很久，他方重开了口，问：“河东郡那边，似如许的景象多么？”
闻言，那厢的项羽倒是神采蓦地一顿。
看着他饮下了这一杯，堂上世人方才悄悄抹了抹额汗，心底里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记得初见那一回，他笑她的剑是花架子。
秦始天子续建阿房宫，大兴土木，而荆楚之地林泽深广，多有良材。因而年年都要自河东郡征发数千民夫，采伐材木运送入秦，十多年间，不知多少闾左百姓死在了途中，乃至百姓怨怼。
真正天渊之别，贵贱如云泥。
项羽却浑不在乎，只听得“锵——”一声金属质的轻响，他轻巧地自她手中夺下长剑掷到了地上。然后，便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起怀里的美人儿来，继而，眼中极少见地出现冷傲之色——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端倪间的稚气尚未褪尽，却已是清姿玉质，光艳照人，今后若长成……不知该是多么的倾城色彩。
“而我楚国子民，是以破家离散、亡身死亡者，亦不成计数。”
项氏一族世代为楚将，根底深厚，素有声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