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荀粲与曹氏女（八）

终究，他悄悄拥住了她，将少女紧紧扣在怀中，把头埋在她肩头。她看不到他的神采，只是温和地回拥住了这小我。

荀粲微微阖了眼，沉默了好半晌。

曹莹目光落在本身拣拾的那一匾芙蓉花瓣上，眸光映着那娇红的色彩，微微颠簸起来，低低道：“我家阿父也说过，阿公是这世上他最为景仰的人之一。”

但——真的值得么？那么多的人都能够奉曹氏为君，都能够同流合污，都能够弃却汉室做了贰臣？为甚么他就不成以低头折腰，不成以顺服时势，不成以合光同尘呢？

——哪怕是厥后灵帝崩后，董卓进京，寺人权势被完整剿灭，唐衡身首异处，他的女儿成了无依无恃的孤女。

主食是一鼎冒着乳白热气的羊羹，中间青瓷碟里置着两只生鸡子（生鸡蛋），一盘由葱、姜、蒜、韭、萝卜拼成五种菜疏拉成的鲜绿的五辛盘，两盏蜜黄色胶牙饧，饮品则是桃汤与椒柏酒。

“我将再次送来的那些竹子一向养到第三年，它公然又要着花了……一根根花苞抽了出来，同上回一模一样，我晓得，它着花会很标致，也晓得，花谢以后整棵竹子便会枯萎。”她神采安静地淡笑着说“我几次摸索着在那花苞处——但，终究还是没有剪。”

数十年如一日，相看不厌，相守不疑……情重如许。

荀粲神采倒是有一瞬的恍然，而后极轻地低眸笑了笑：“是啊，自幼统统人都同我说，我的父亲是如何的如何的才代绝代，如何的见姿卓绝，如何的国士无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世上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有本身的本心在。如果剪了竹花，于竹子而言，活得再久……或许都只算是苟全性命罢？”

“是因为阿家病逝，以是你才生阿公的气么？”少女清稚的语声响地耳畔，他一回神，便对上了那双吵嘴清楚，现在尽是体贴的澄净眸子。

正月月朔，是为除夕，元者始也，旦者晨也，除夕为一岁之始，故又称“三元”，即岁之元，月之元，日之元。

特别在家属失势以后，丈夫的始终如一，不疑不弃，于她而言不止是打动，乃至是感激罢——在她的眼里，丈夫是身家所依，是情素所系，几近类于神祗。

“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旁人看到的是名流荀文若，是贤臣荀令君……而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荀彧罢。”他看着本身的老婆，目光是少有的当真，语声轻而清楚——

“葱白辛温，有润肾通阳之效，蒜有清热解毒之效，韭菜性温，有健胃提神、止汗固涩之效……都是对身材无益的呀。”见他迷惑，她抬了一双吵嘴清楚的澄彻眸子，该当所然笑着应道。

真正的忠贞不渝，情深不寿。

“阿父见我难过，便令人从交趾挖了几棵，千里迢迢送到洛阳来。”她神采是微微带笑的“并且，说是问过了本地养竹的人，本来竹子着花会需耗太多营养，以是花落便会枯死。”

这些饮食宜忌固然常日也听人提及些，但即便极重视摄生的白叟也少见对本身严苛成如许……何况是这般年纪的小女人？

“奉倩，我说一桩儿时的事情与你听，好不好？”终究，那同他一起沉默好久的少女开了口，语声还是清稚动听的，不及他回应便持续了下去。

“以是，自结婚时起，她便向来都谨慎翼翼，唯恐那里惹。她晓得衣冠士族皆重礼节，以是便一举一动都模样着荀家的女眷，恐怕出了丁点儿舛错累他被人讥议；她知识他精擅书法，便拿了他的字到临帖，一横一折，一勾一画地学，终究几近能仿得以假乱真；她晓得他妙笔丹青，以是请了名师来传授绘画，这个却需资质，她如何也学不好，因而只好自各处汇集了他喜好的画作，却不敢进他书房一步，只一幅幅悄悄放在寝居中显眼的几案上……她学围棋，学六博、学琴瑟……垂垂地，也是不负所愿，她比京中任何一个士家女还要更像士家女。”荀粲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始终是安稳中带着微微的恍忽，仿佛轻声自语似的。

两人在案前吃着羊羹鸡子，又饮了桃汤，五辛盘如许的辛辣菜疏，荀粲原觉得小莹不会喜好……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大多是不喜好吃辛辣口味的。

这年冬雪宜时，纷繁扬扬连日不歇，除夕这一天倒是天光初霁。雪后的洛阳城素覆街衢，檐角挂冰，但家家户户门扇上都绘了极新的门神，左边是神荼，右边是郁垒，身着斑斓战甲，面庞严肃，姿势神武，门上悬上缚鬼的苇索……一派新元伊始的闹热风景。

为了保护阿谁将亡的汉室江山，真的值得祭上性命，弃却老婆么？

整整十余竿，尽数枯死，没有一竿幸存。

荀粲悄悄点头：“以往只在书中看过。”

“家父荀彧——是他杀而亡。”他说得并不大声，但本来扶在案上的那只白净苗条的手，指节紧绷得略略泛了青白“服毒他杀。”

闻言，曹莹一时怔住，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也正因为如许，才会在丈夫猝然离世以后，身后，整小我都完整崩溃，形销骨立，弱不堪衣……不久便随他而去。

厥后问，她说莆桃性寒，而本身从小肺寒脾弱，以是不宜食用。

“从我方才记事的时候起，便很少见父亲的面。当时还是魏王的曹孟德方才平靖了北方，恰是百业待举的关头时候。作为尚书令，竟日里焚膏继昝，案牍劳形……永久有阅不完的军务要函，批不尽的政事公文，常常下朝回府，径直进了书房，一日三餐都是送进房里用，早晨倦极而憩，便这么睡在书房中……”

——但，世人多觉得竹花只是传说。

那厢的少女瞬时候惊住了，震愕、骇怪、不测乃至是难以置信。

※※※※※※※※※※※※

“我的阿母出身宦家人家，以是富而不贵，当初因联婚嫁予父亲，算得上诚惶诚恐罢。”说到这儿，他唇边无认识地勾起微微的弧度。

“而更出奇的是，第二年，它竟着花了。”她一双眸子晶莹灿亮，几近晃了人眼，笑看向他问：“奉倩可见过竹花？”

《山海经》中写道：“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健壮，健壮必枯死，实落又复活。”

“只要在花枝才发的时候剪掉，不让它着花，竹子就能再活几年。”

时人信赖，正月土气萌动，草木发展，而鸡则以五谷为食，羊则喜啮百草，以是应当杀羊磔鸡以助于草木发展。是以，这一天会食羊肉，生吃鸡子。

——厥后，垂垂长大，他便经常想，女子要才德何用？她的母亲若非那般看重这些，或许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荀彧只要卑躬折腰，只要和光同尘，只要做了贰臣，天然能够尊荣繁华，终老天年——可，那便也不是风骨兀傲、天下敬慕的荀令君了呀。

提及来，也算巨大罢？以血为祭，阻住了距皇位一步之遥，代汉易如变态的曹操，让他至死也未真正称帝。

“同在一个屋檐下，阿母和我们这些后代，倒是极少能见到他。”有些感慨地，他的目光落向了正南边主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父亲生前呆得最多的处所。

荀令君的儿子，又会逊到那里去？——当时，这也是阿父允婚的来由之一。

“--是尸谏？”她仿佛终究陡峭了心神，也厘清了思路，问得慎重而当真。

在如许团栾喜庆的日子里，荀粲与小莹也都换了极新的衣裳。荀粲一袭玉色直裾，拥了绵袍，而小莹则是藕荷色襦裙披着白貂裘。而本日的早食也格外丰富些。

荀粲微不成察地点了下头，而后展开了眼，语声仿佛带了几分嘲弄：“谁说他慧冠群伦，智计无双？——终究，阿谁无双国士是如许愚忠地为必定将亡的大汉祭上了本身的性命？”

青龙三年，除夕，洛阳。

五辛盘，由五种辛辣的蔬菜，食之令人疏浚五脏之气；胶牙饧，故名思义是粘牙的软糖，传闻食之有固齿之效；而桃汤以桃枝、桃根，桃茎浸煮而成。相传，后羿死于桃树之下，以是桃木具有祛邪气、镇百鬼之效。

他久久沉默，庭中半晌阗然，只听得晨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响。

正因为他同武帝曹操二十一年交谊，过分体味他的为人，晓得劝谏无用，以是便用本身的死来破了这个局。

荀粲实在并不非常不测--小莹常日就极重视养身的。记得客岁长兄令人送了一筐时鲜的莆桃过来，口味颇佳，但小莹却一颗也没碰。

四目相对，她轻声安抚他“但是，阿公他本身忧思成疾，是天定的命数，谁也没有体例呀……如果能够，他必然也是情愿陪着阿家白首偕老，看着奉倩你长大成人的。”

“幼年因为不能出门，整日里呆在家中，以是我便喜幸亏花苑里玩耍，也爱百般的异卉奇葩。阿父常常令人从各地带了希奇的花草与我。有一回，带回的是交趾的一种四时竹，枝节疏阔，秆绿叶秀，箨耳是很少见的紫色，并且几近整年都会生笋……奇怪得很。”说到这儿，她神情里带了很多追思，暖和恬然。

听过这一句，荀粲倒是神采一滞，垂了眼睑，一双眸子深沉得仿佛看不到底：“不，并非天命。”

未曾想，小女人顺次吃了葱、姜、蒜、韭、生萝卜，固然偶尔皱了皱鼻子，却丁点儿也没有含混畴昔。

——毕竟，阿谁时候，丰度无瑕，誉满京华的荀姓少年，倾了多少芳心，不知是京中多少待字少女的深闺梦里人。

荀粲微微点头：“我的母亲，便是当时的大寺人——中常侍唐衡的女儿。”

——如许的活着，真的比舍生取义要好么？

“结婚的时候，父亲十七岁，阿母才只十三岁。”说到这儿，他略略顿了顿“结缡以后三十余年间，他待她……一向都很好。”

而大寺人唐衡的女儿，除了父亲的身份以外，又怎堪俦匹那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而讽刺的是，她深知本身父亲的身份，恐怕恰是贰心底最为厌憎的东西。

久久相拥，不言不动，唯愿光阴就此定格，此生就如许伴你身侧，相偕于老。

经明行修，德操无瑕--他的父亲荀彧，或许真的当之无愧罢？

“我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是一串串像米粒似的东西，阿父说，叫做‘竹米’，生在玉绿的竹杆上，真是奇怪极了，也标致极了，我开开去看，一颗颗地数那几竿竹子上本日又多结了几粒竹米……”她笑着笑着，神采便降落了下去，而后微微阖了眼“但是，待竹米熟了，竹子也就死了……”

即便是为保百口属而捐躯了本身的婚姻，娶了寺人之女；即便因她而受人讥议，清誉蒙尘。他也从未有过半点迁怒，温文相待，始终如一，支出了一个丈夫该当的庇护、体贴以及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