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秦始皇与郑女（十一）
扶苏历阶而上，进到正室东侧的厅堂中时，见母亲正倚着那张卷云纹朱绘的小漆几临窗而坐，炽烈的午阳透过东窗的薄绮后，只余了些敞亮的微光，将窗下的女子笼在一片朦昏黄胧的光影里。她手中捧着一卷非常厚重的沉黄色简册，正微微蹙了眉。
时下，公卿士族后辈自幼年发蒙时便要开端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阿母，扶苏都这般大了，您莫过分操心。”母子二人相携着往回走，路上，十一岁的小少年忽地略略垂了头，轻声开口道。
毕竟，除了本身，他从未见旁人穿过阿母做的衣裳——可，阿母为他缝制的衣物，一惯是月白、雪青之类，从不会用玄色的呀。
——真是出彩极了的“井仪”！
烹调、针黹、歌颂这些，皆是少女时再熟稔不过的东西。至于其他——她的确自幼便比同龄的孩童记性好些，看过一遍的东西便能记得大抵，但也未到过目成诵的境地。
小少年说着，想到了甚么似的，眉峦又紧了几分：“客岁，便中过暍的。”
当时候，她几近用了统统的尽力去读懂那些开端时几近天书普通的竹简木牍——她想陪着扶苏开蒙习字，佐着他读书识文，伴着他一日日生长，分享他的统统欢乐或不愉……即便善于深宫，但她仍不但愿这个孩子有半分无助或者孤寂。
射有五要--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今岁的算数课程的确比之前的要繁复一些，所幸先生讲得详确，扶苏倒是懂了。”小少年温声出语，神情非常当真“阿母若愿听，儿便细细道来如何？”
现在再忆起那些心机，连本身都点头发笑……恰是因为晓得愈多，经历渐深，才终究明白——此生，他身边永久不会有那样一小我，她也永久等不到那么一天。
直到七岁那年，小小的孩子，可贵玩皮地想同阿母开一回打趣，便筹算偷偷地藏身在这儿让她来寻。待那小小的稚童十二分吃力地翻开了匮门，却错愕地发明——内里是竟整整齐齐叠放好的一摞摞衣物，春日的细缟长衫，夏季的薄纱禅衣，春季的绣绢绵袍，夏季的狐裘裼衣。十足是缁黑无杂的玄色……一叠叠数去，整整八摞。
他面庞清峻秀逸，目光沉寂，语声暖和却不容商讨：“本日箭已练毕了，扶苏现在又脏又累，阿母便同儿一齐回屋可好？”
一身青襦白裙、薄底木舄的阿荼，静肃立在北垣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微微带笑点头——不过半月，扶苏的箭术又是进益很多。
六岁那年，他初习骑射，不慎摔下了马背，伤及髀骨，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两月不足。自那今后，他常常在这外院习武时，阿母总会远远地立在角落处悄悄地看一会儿……只是，大多数时候不会让他发觉。
日已过午，一轮烈阳偏西，暑气便垂垂褪了，小少年这才觉着身上的禅衣有些薄弱——他虽不惧冷，阿母却要担忧的。
“扶苏一向都觉得……阿母甚么都懂，甚么都学得会。”小少年乃至是长长叹了口气，才凝了眸子当真地看向母亲道。
——这个孩子有多尽力，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他面上神情尚算沉寂，只略略凝了一双剑直眉峦，可语声里却带了清楚的忧急：“日头这般烈，阿母不宜来这儿的。”
《算数书》所包含的内容甚为博识——方田，约分，合分，径分，相乘，分乘，粟求米，米求粟，以方材圆，以圆材方……等等统共六十八个算题。
御有五要--“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右”。
这里与东边的侧室格式几近一模一样，室中西边的墙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匮，匮边叠置着几只细篾编着的精美竹簏。
幼年时，在很长一段时候里，他一向觉得这衣匮是空置的，因为在他的影象中，从未见阿母翻开过它。
自周天子当时候起，田猎便是国君检视军队的首要手腕。而天下六国间战绩卓著的名将，也多是精擅射御之辈。
“阿母，您怎来了？”正微微怔神间，一个略带讶然的声音自那边传来。既而，十一岁的孩子缓慢地卸下箭囊，释了弓，顶着张汗湿的脸庞疾步跑到了她面前。
到了内院，扶苏天然是径直进了浴室。咸阳宫中有“尚浴”专司其事，各处的浴室皆砌了陶水道，作进水排水之用。扶苏每日午间练毕骑射后盥洗沐浴已是常例，以是此时宫人们早已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全面。
而在此以外，她内心最深处乃至藏着一个隐蔽豪侈的欲望——曾经，她常常看着那小我提笔批阅章奏，沉眼看着那翰札上一个个篆字眉峦紧皱。在最怪诞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将来有一日，本身也看懂了这些，是不是便能明白他因何而喜，为何而怒？
说着，干脆放了下那卷令她头疼了半日的《算数书》，长长松了口气。
诸侯国君们大多爱好田猎，春搜、夏苗、秋弥、冬狩，以此取娱倒是其次。实际上，每一次首要的行猎，都是一场大型的军事练习。田猎与实战一样有布阵、编队、金鼓、旗号、进退，用来检阅军队的阵伍、骑射、御车、技击、奔驰。
闻言，阿荼不由抬眼看向他。
“自记事起，扶苏便晓得，阿母会很多很多东西，精针黹、擅歌颂、谙烹调，且敏慧过人，那怕是最繁复的籀文，只消看一眼，便能记得分毫不差。”说着，十一岁的孩子几近是慨叹道“扶苏书房中堆了整整一间屋子，卷帙浩繁的各种翰札，您读完也只用了不到五年，几近过目成诵……阿谁时候，扶苏就一向在想，这世上，大抵没有阿母学不会的东西罢。”
而除射御以外，自三年前，王上便延李斯、尉缭为傅，别离传授文史百家与兵法策画，扶苏的颖慧恪勤，也常得两位国士嘉许。
见他这副慎重其事的神情，阿荼又是点头发笑……大抵在天底下统统孩子的内心，母亲老是这世上最好也最无所不能的那小我罢。
他语音未落，阿荼自已先失声笑了出来，笑了会儿缓了声气才看着面前的小少年，悄悄点头道“阿母却不知，本身有这般短长。”
扶苏的懂事，阿荼很早便晓得，以是此时听到他这话，她暖和地笑着点头，未有言语。
时下的战役中，最具战役力的兵是车兵，而最首要的兵器则为弓弩。以是数百年以来，射御一向都是各诸侯国最为正视的军事根本练习。
阿荼遥遥看着阿谁劲拨如竹的小少年——这个孩子，已不再只是她身边阿谁懵懂老练的孩童，更是秦王政之宗子，诸位徒弟交口奖饰，朝野表里群臣翊戴的公子扶苏。
“笃、笃——”疾如流星的飞矢伴着四声钝响顺次脱靶，沉重的挫力震得靶身一阵急颤，而那四支雪亮的雁羽箭，竟是在暗褐色的鹿皮箭靶上整整齐齐地排挤了一个规正标致的“井”字。
而此中的“数”即算术，首要课本便是这一卷《算数书》，同一张非常繁复的算表。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能够在他气怒郁结时，解语欣喜，熨平他眉心的褶皱。
扶苏悄悄揽衣起家，转而去了西边的侧室。
见到母亲这般轻言放弃，乃至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态度，扶苏倒是希奇得很，微微瞪大了一双乌灵清澈的眸子：“本来阿母也会有感觉吃力的事情。”
清池院内院的正室为三间，一宇二内，中间是正厅，两边为侧室，东侧是女仆人的寝居，西侧本来空置，扶苏尚在襁褓中时，曾在这间屋子住过一段光阴，直至本日，这儿还会置一些他的平常衣物。
“您老是自谦。”小少年语声里透了丝无法，神采还是当真。
沐浴以后，用月白绫带将长发总角束起，换上一身宽衣博袖的素纱禅衣，总算清爽了很多。
小少年稳步站定，长身玉立，苍竹普通笔挺的姿势，举手投足间似极了父亲。
“扶苏自幼打磨筋骨，体格健旺得很。阿母是女子，这那里能比？”十一岁的小少年语气里带了些许不附和，说话间，他又上前半步来，几近是不由分辩地伸手扶了母亲臂肘。
像方田、米粟、以方材圆这些都是常日里要用到的东西，并不非常难于了解，阿荼尚看得懂。可……约分、相乘、分乘之类，她细究了半晌，也还是一头雾水。
“哪儿有如许弱不由风？”阿荼有些无法地淡淡笑道，目光暖和地打量着面前已经半大的孩子“何况，扶苏不是已在这儿练了一个时候的箭？”
扶苏六岁习骑射，至今已是五载。御之一道，早是驾轻就熟，而箭术进境也并不稍逊——七岁懂襄尺，八岁会白矢、九岁能参连，十岁可剡注，现在才不过十一岁，连最难把握的“井仪”也已这般谙练高深。
现在的扶苏，博采众家，六艺精通，几近样样拨萃群伦，远超于同侪，早不是幼年时阿谁需求人在旁佐着学书习字的懵懂稚童了。
心下却不由一叹——凡是阿母在活这世上一日，便要为你操心一日的。
现下，他额头正涔涔往下滚着汗，面上映着烈阳泛出一层清楚的水光，而身上月白的衣袍贴背处已尽洇湿了，汗透重衣。
那厢，扶苏见阿母一个儿兀自发怔，虽有几分纳罕，却也未去打搅，只悄悄在一旁伴她坐着。
“嗯。”阿荼无法，只得笑着点头。
闻声他足音，窗边的女子抬了眸，神情里微微带着几分无法，又看了眼手中那卷苇编三道的书柬，几近是感喟道：“扶苏克日的功课，仿佛又难了很多。”
而她，在扶苏添了新课本时，常常总要细细翻阅上一遍，也不过是积年下来的风俗罢了，断没有埋头于此的筹算——何况，算术之类，于她而言实在是可贵过分，再学下去……恐是自讨苦吃。
昔日阿谁肉嘟嘟的白胖稚童早已悄悄长大，幼竹拨节似的抽高了个头，身量颀长，几近与她比肩。稚气一团的面庞已然长开，褪尽了属于孩童的圆腴，渐现出秉承自父亲的棱角清楚的表面，剑眉薄唇，只一双眸子乌灵清澈，澄净无染，无端端便于这清峻当中透出了几分秀逸之气来。
“还是算了罢。”阿荼微浅笑着点头。
自那一年初初识字起，她的大半余暇便耗在了那一屋子书柬上，一字字地试着去断识章句，开从最后的难艰巨生涩，到垂垂畅顺，直至熟极而流……那书架上每一卷简册，她都细细翻阅过了数遍，以是字字句句谙熟于心。
她目光不由便落在了正半搀着她臂肘的手上，少年的双手修削如竹，指节清楚，颀长秀劲的标致，但阿荼晓得……这双手，自虎口到指尖，每一处都磨出了厚厚的粗茧。乃至，右手内心有一道至今未愈的旧疤，三年前，这处剑伤深可见骨。
七岁的孩子又是讶异又是诧异，忍不住扯出了件锦面绵袍，一起小跑到了母亲面前。小小的稚童仰起一张懵懂的小脸，神情迷惑：“阿母，这些衣裳，是为扶苏今后长大了筹办的么？”
扶苏翻开了竹编的簏盖，将取衣裳时，目光不由得一次便落到了那尊高大的陶匮上。彩陶的衣匮约有九尺来高，屋形的顶，下设两扇流派……这是时下最大的储衣器具。
